扒 沙 佬
八月桂花疹,风湿病患者日子难过,我捎瓶三蛇酒去探望水根伯,顺便问问有关扒沙佬的旧事。他果然躺在床上,两腿既酸又痛,动弹不得。水根伯85岁,平时耳不聋眼不花,每晚还要喝两盅,但“霉”“疹”两季只好和眠床商量,他患有寒腿病,是年轻时长期泡在水中的缘故。他见酒,两眼熠熠泛光,酽酽地闷了一口,示意我坐下,开始讲扒沙佬的经历。
老底子没有自来水,在靠天落水、井水、荡水吃用的日子,老百姓洗菜汏衣都在门前屋后的池荡里,光东街上附近,叫得上名字的荡就有七十二个,无名小荡就更多了,大多数都在居民住宅前后。有荡必有踏淘埠,埠以小腿粗的海底松木为桩,上搁青石板,直挑水面,高低有致,一般有三四挡,这里是大妈、大嫂、大姐洗汏东西、“轧事非”、“议朝事”的地方。都是女人,无须拘束,荤话、房事疯说一通,东家姆姆长、西家姆姆短,评头论足还要添油加醋方显能干。有时“疯”得眉飞色舞,手中的盘儿碗盏飘沉水底亦浑然不知;汏衣妇女往往把脏衣口袋里的零钞、杂物摸出放在石板上,不小心失手抹去亦是常事;更有笑“痴”的,已剖了肚皮的鱼垂死一争一颠脱手游去,待叫“啊呀”,为时已晚,引起众人疯笑。日积月累,荡埠头水底就堆积了各种各样的宝贝,有的像文物一样被丢忘了数十年。
扒沙佬应运而生了,专事捞物谋生,工具是一只长柄的竹畚箕和一把刮子。扒法有两种,一种是站在踏淘埠石板上,用刮子把畚箕揿沉到水底,小心地把荡底堆积物扒进,然后勾上来,双手抓住畚箕在水面漾,似淘金沙一样,去沙显金;另一种是下水站在水中,这样扒的范围大,力量足了,隐埋在石板下面荡底的“宝贝”都扒得出来。冬天水冷,喝几口烧酒,穿发袜(用头发编织的袜子)御寒,这是个要钱不要命的行当。过年时节,踏淘埠洗东西的人多,飘遗物最多,所以扒沙佬这几天顶忙,就是鸡儿缩脚的“三九”严寒,破冰亦干。扒起的东西一般数碗盏、羹匙为多,肥皂、梳子、钢笔、钥匙、钱币亦有,偶尔也会扒着手表、镯儿,甚至金戒指。碰到这种好事,扒沙佬上岸即遁。虽然旧有“天上跌落地上撰”的民风习气,亦有扒起东西归扒沙佬的行业规矩,但还是怕说不清,惹麻烦,引起口舌,所以扒沙佬最忌有人看他作业。但小伢儿最喜看新鲜,见东西就起哄,故扒沙佬往往背着岸扬畚箕,使人看不清扒得之物。所巷口酱园店、杂货铺门口是他们摆地摊的地方,百“宝”骈陈,按质论价,换升箩头米来吃。
水根伯扒沙得过一次横财,却吃了一个多月官司,一只裘天宝足金方戒使他险些昏倒,辗转托人去卖,不想被保长讹为赃物,还说牵连一场凶杀案子。待到众邻里盖手印证明水根伯为人老实,一向以扒沙为业,才具保释放,但他已被关押了30几天,提审过两次了,哪还敢提及五钱重的金戒指,真是横财不富命穷人。水根伯气得吐血,吓得生病,足足躺了百多天还落下了寒腿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