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萝卜绍兴种。
解放前夕,东街上开小酒店的多是头戴畚箕毡帽,身着对襟土织布衫,腰系粗布单褡,脚穿玄色布鞋的绍兴“咸亨”的乡人。这里的小酒店隔十来个门面就有一爿,同乡加同行,相互照应,不让异乡人插足,大有独占下城东街上酒肆的阵势。小酒店差不多同一模式,当街是一个(老式)钥匙形柜台,里面靠墙一长排未开封的老酒甏,柜台边一只温酒用的炉子,旁边几只爨筒倒扣着。柜台上放有几个样盆,通常柜菜是盐水花生、水煮芽豆儿、咸水笋、豆腐干、炒螺蛳、冻猪头肉等。柜台外店堂里放两三张四仙桌为客座。
顾客自然是东街上做“武尚”的短衫帮,有丝织机坊师傅、营造土木作泥水木匠、黄包车夫和吃力气饭的力伕、担贩。喝酒方式有两种,一种是几个熟人或者生意人一起围四仙桌谈天说地的,不但酒菜较高档,有白斩鸡、酱鸭、烧鹅等,有时还要老板到隔壁餐馆去叫个炒肉丝或糖排之类的来添味。另一种是靠柜台站着喝快酒的,大多是两块豆腐干、一个茶叶蛋为侈了,半斤黄酒三四口就下肚,嘴一抹立马走人。
东街上穷哥哥多,品位低,但居住密集,消费低廉而快速,故招徕了很多天南地北的小生意人。另外,凡到杭州来“打相”的江湖艺人,都必到东街上来遛一趟水。他们趁中饭、晚饭没生意可做时就到小酒店醉上半爨筒(一斤)加饭酒,辛苦铜钿快活用嘛,边吃边摸行情,权当休息。对“外生卵子”(外路人),小酒店老板一瞄“行头”就知道身上有多少油水,该用哪种手段“将”他。俗话说“强龙难斗地头蛇”,不管老鹰、小鸡,既落在井里,多少总要拔几根毛。晚上酒市比中午酒市长,往往夜阑人静还有几个南腔北调的孤魂野鬼在胡侃乱语,舌头越吃越大,桌上爨筒越摆越多,吃到后来,倒进嘴里的是酒是水也只有天晓得了,这时的小酒店老板眼睛发绿,刀儿磨快,算盘变成十四档了。
小酒店老板对近地三方的顾客是绝对优惠的,买十送一是常事,“兔子不吃窝边草”是行规,再说左邻右舍也实在得罪不起。所以周边的老酒客都成朋友,反过来,他们也公认这酒店货真价实,有“太白遗风”。万一有朝一日老板和酒客发生纠纷,这些人立马赶来劝解做和事佬。当然,事后老板必有回酬,否则就失道寡助了。
东街上有帮赌鬼,赢了,神五神六去旗下大酒楼横吃横喝;输了,像瘟虫一样瘪遢瘪遢到小酒店孵豆芽菜,身子往柜台一戳,硬要赊账喝闷酒。老板知道这种人最得罪不起,得小心侍候,酒半酣时还得点头哈腰劝止,生怕他们无法无天撒酒疯,弄得你做不来生意。不过,赌鬼最讲信用,从不赖账,一赢必来还钱。
小酒店老板最头痛的是几个“吃白相饭”的大二先生。这类人表面上看文质彬彬,满嘴“之乎者也”屁话,心高如天,命薄如纸,其实是一批破败人家的纨绔子弟,杀鸡无力,讨饭无门,靠傍富依权势为生计。他们得势时,慢悠悠樱桃剥皮吃,混充“相家”;潦倒没落时,急煞煞茴香豆儿夹壳嚼,一副“猴相”;比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还酸三分,杭州人俗称“酸户头”“馊泡饭”。他们到小酒店磨蹭酒吃应该是“八月秋风起,朋友见高低”的时节;端午节“当”棉被换黄鱼面吃是摆阔,六月黄梅天卖夹袄为的是吃碗酸梅汤冷饮,秋风一起,头就缩不进去了,但酒瘾发作是万万不能抑制的。于是颤颤抖抖进店堂靠在烫酒的炉子边,身边只有一斤老酒钱,用五只手指头在柜菜盆里翻来倒去蘸汤卤吮,嘴里还不干不净打官腔抱怨:芽豆不酥,费牙;花生太嫩,没味;猪头肉他妈全是冻儿,黑心。柜上几盆菜全让他挑过、翻过、蘸过、吮过,一斤土黄老酒孵半夜,趁老板转身不经意,他抓把花生哼着徽调慢悠悠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