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沉思录
近来我很喜欢筋骨舒朗而水墨润气的画。看惯了千年枯藤,盘曲,苍老,不知怎地有些烦了。艺术界当然有这样的传统,笔老人老,可是我们怎么必须以“老”为美呢?以前,中国的知识分子深受压迫,画有郁郁不伸的怒气,可以认同。但是我们将那种画奉为固有的准则,必然的高雅,就显得不合时宜了。当今国泰民安,知识分子的处境也改善了,你还去表现那种郁郁,那种压抑,那种变异和奇特,那种故作姿态的狂放,没有来由的批判指涉,恐怕就与时代风貌不合,也违背了艺术反映真实心境的初衷。如果你真的有苦衷,当然可以倾诉在纸上,但是那未必采取古人的形式,因为那些形式表达特定的心态,而新的时代需要新的形式了。评论画作也是一样,单一的用那种“筋骨说”和“苍老说”来批判,难以服人了,从休闲的角度讲,一幅跳跃的明快的乐观的画作更加令人舒畅。时代进步了,艺术之美也必须重新评价了。
电影是我的老本行,电影要吸收各门艺术的精华,西方绘画是重要的对象。
其实西方绘画的伟大不亚于中国绘画,不看西方绘画的历史就不能看懂西方经典电影的镜头,不能了解其宗教含义,不能明白西方电影艺术各个流派的发展内在原因,即思想动力。西方绘画的发展很清晰,由极度的写实趋向写意,但其写意是写实基础的写意,不同于中国画的写意,西方的写意是作为写实的反思而出现的,包含很多写实的因子。写实的传统令人惊讶于西方人的精确描摹能力。他们的科学正是在精确的基础上。他们的宗教令他们同样具有浩瀚的思想,尽管宗教本身带来的所有后果至今仍不可知。
我们要关注的,只是电影包含的油画的气质如何。我们如此关注油画在电影中的表现,本身包含唯美主义的观照。西方绘画的光影,明暗,位置,动静,都是一种语言,从中电影得到了经典的气质,是典型西方文化的内涵。但是,尽管如此,中国电影怎样从西方绘画和西方电影中得到新的美呢,不是那种纯粹经典的,而是新的时代的美,不需要我们好好思考吗?
有的东西因为古老而年轻,如真古董,不但摆放在显赫的位置,而且受到人们的爱抚。而有的东西因为年轻而古老,如假古董,没有人多么钟爱他们,结果身上满是灰土,好像很旧的东西了。
中国古代的官窑陶瓷,是现代无法达到的艺术高峰。我们惊讶那古代的能工巧匠,怎么能把那么精致的绘画,那么莹润如水的釉质,那么漂亮的颜色融为一体,让一切完美得无懈可击。宋代的官窑如天色一样深邃蔚蓝,声音如打击钟磬那么清脆。明代的宣德官窑青花如哲人一样深沉,如大地那样静穆。万历的五彩绽放百花的瑰丽,点燃如水的柔情。而清代康熙官窑的种种,都是巧夺天工的艺术杰作。青花像大海那样深湛而活跃,正像那个充满激情的时代;豇豆红和祭红如火焰,如鲜血,如旗帜。雍正官窑的灵秀高雅,宛如江南的女孩,在碧波荷叶上翩翩起舞。乾隆官窑的大气滂沱,品类丰富,仿佛江河横溢,中国人民的创造力那么强烈的爆发了。
可是,中国的仿古陶瓷无法超越了,他们作为假古董被弃置在角落。新的艺术陶瓷在美术方面可以与古代陶瓷一较高低,可是完美程度仍然差之很远。
不禁遗憾丛生。难道汉唐的高贵与大气,明清的淡雅与华丽,竟成为今日不可追及的美学高标?难道西方的精神气质,我们只能学习而不能超越?怅然久之,无法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