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条买不来粪土

我幼时与祖父母生活在老宅里。那处老宅子是嘉庆二年的翻建的，我祖上经营钱庄和当铺，聚族而居，往日的宅院有四进，而我幼时所住的仅是其中一进的一小部分，是土改那会儿家族分家时，我祖父母分到的。之所以分家是因为要定成分，不分就是妥妥的地主，分了之后各支定了个富农。

老宅里难免有些老家具、老字画、老物件，我幼时也经常翻箱倒柜找些老铜钱、小玉器玩儿。偶尔听同学说他家里有银元和金条，求观不得，就回家问祖父母：我们家有没有这些玩意？

祖父埋怨祖母，说是早年间几个钱就卖了，哪怕留下一点给孩子看看也好啊！祖母说是那玩意当不了饭吃、买不来肥料、长不出庄稼、留着没用，卖了就卖了。我求闻详情，祖母就说了很多年轻时的旧事。

我曾祖的产业大多在关东，所以常年在外，每年过了冬至才坐船回家，出了正月十五就回返。生有四子，大爷在乡守着祖业田宅；二爷跟随我曾祖搭理生意；三爷是个读书人，家族寄予功名之望，但逢罢科举兴新学之际，郁郁不得志英年早逝；我祖父行四，与三位兄长年龄相差较大，比长房长女自己侄女年纪还小，生在民国初年，上了几年私塾，会写字打算盘之后就外出学生意。

那会儿学生意不能在自家买卖里（在我祖父母的语言中，经商称做买卖，经营场所称买卖），如同医生不能给亲人治疗、相声家族不能拜自己父亲为师一样，经商要到别家买卖里从做小伙计开始，出徒了去留自便。

我曾祖中年之后，历经战乱，厌烦了进进出出的生意，认为只有实业才有前途，而对子孙而言，学个手艺才是安身立命的本钱。所以安排我祖父先是学工匠，而后学制糖，再后来因为曾祖采买设备要在家乡县城开纺织厂，又让祖父改学机械维修。

曾祖的纺织厂终于没有建成，钱庄、当铺的合伙人都撤资跑到台岛、香港去了。曾祖没走，他说自己一辈子没做亏心事，无所可惧。于是关停一众产业，回到家乡县城将纺织设备封存等待接管。

及我曾祖被关押接受调查时，百余贫下中农到县城跪保，有言其父亡故无钱发丧，是老掌柜打发人送去棺材留下钱的；有言其母病重没钱医治，拿了一件破棉袄从老掌柜的当铺当了十块大洋的-----在往深里调查，当年国难当头之日，老掌柜命上中学的长孙、次孙弃笔提枪参加了八路军，抗倭的时候就上了战场，这会儿都成了解放军的团职干部，次孙的岳父还是老红军。三孙女则是当地有名的妇救会干部，这会儿正忙着做土改动员工作呢。

面对询问，我曾祖坦言，除了田宅乃是祖宗留下的之外，自己一生浮财都换了纺织设备和厂房，现已封存，自知年老无力经营，情愿捐献国家，以助民生。

最终给我曾祖定性为：开明士绅，军人家属，曾为民族解放有过贡献。于是恭送我曾祖回家，并再三叮嘱：马上分家。

就这样，家产田宅一分为四，三爷去世前未婚，我父兼祧两支。曾祖父母得意小儿媳妇，愿随我祖父母居住，并要求百年之后由四房祭祀（哈哈，足见老爷子远见明智，其他孙辈都在大城市高就，祭祀是不可能了，这也就留下我每年过年必须回乡祭祖的根由）。

分家之后，土地先是收归集体，之后又分田到户，我家分到的不是祖田，那几亩地非常贫瘠，需要几年时间用肥力改良。我祖父少时随长兄种过地，因此懂得种地，但也是见过市面的人，不屑于种地，虽也勤劳但是惜力，喜欢干些巧活，真是下地使蛮力他很抵触，每天还得有固定的时间喝茶吃点心。我祖母也是出身大家庭，一兄两弟都是做买卖的，姊妹三人心灵手巧，绣花做点心在行，种地这事不能说没见过，起码是没干过，娘家田不少，都是长工干着。那会儿，需要照顾公婆还有两个孩子，我小姑还没出生。这两口子有点坐吃山空的意思。

用钱的地方很多：地里需要肥，可是圈里没有猪，那时候的肥就是靠这么来的；我曾祖母、曾祖父先后生病去世，治疗发丧都是大笔的开销；一家六口吃喝用度的开销，尤其是我曾祖父母吃不得粗茶淡饭。

我祖母过门以来，在没分家之前都是长房当家，份例供给如若不足，就回娘家拿点体己，我祖父不喝酒但是好茶好烟好点心用度自如，自述穿着也非常讲究。土改之后，娘家生活也是一落千丈，自然不好再回去拿了。

于是乎，我祖母就开始卖金条，她公公分家时给的。但是，金条不能私下交易，也没人敢买，要卖必须去人民银行，牌价挺高但是要交90%的税。用我祖母的话说：告诉你卖10块钱，就给你1块钱，9块钱交税了，那我也得卖，都卖了。换了钱，买了两口猪，等不得产出肥，地里的麦子黄不拉几，和人家的一比真丢人，可是有钱买不来肥料，家家都用肥，谁卖给你？我一狠心跑到县城买化肥，一大袋子我和你爷爷轮流扛，黑天了才到家，正好下雨了，连夜施到田里。一个月后麦子抽穗了，你再看又高又绿，谁家的也比不上。

祖母说这些话时，眉飞色舞，透着自豪，丝毫没有卖便宜了金条懊悔的神情，这是她独立生活的开始，我能够体会到她用这些金条破局的心情。

我祖父放低声音告诉我：她不仅卖了金条，她还把一副郑板桥的墨竹图换鸡蛋啦，这个败家娘们！

祖母听了一声冷笑：公婆病在炕上吃不下饭，也就喝点开水冲鸡蛋，我现养鸡它也不下蛋，金条卖完了我就卖字画，问了很多人没人买，好不容易有个懂行的还没钱，我说那就用鸡蛋换，你家的鸡但凡下了蛋就给我送来，我不要了为止。公婆跟我生活，我没让他们受委屈，这就是功劳！

祖母对于我们家族来说自然是有功劳的，她说的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看到了四房一支未来的出路，后来我父亲娶亲，我祖母定下的条件只有一个，必须得有文化当教师，她说如若不然，这支后代永无出头之日。老人家这是为我这一代布局，她不喜欢种地，也不愿意我父辈种地，那个年代要破局惟有读书。当然这有悖我曾祖留下四房在家乡的初衷，可我祖母就是不甘心，她可以留下，但是后代一定不能比长房、二房差。尽管我奋斗半辈子，也不如堂兄们，但足以让祖母心蔚。

我问祖母后来东西都卖完了怎么办？她说：我们缓过来这口气就好办了，那会儿不让做买卖，你爷爷有木匠手艺，我们就找些老家具、废木料改做风箱，家家户户做饭都得用风箱，天不亮我们就抬着风箱去赶集，偷偷卖掉，七块钱一个，很好卖。再后来，我们还在厢房里养长毛兔，薅了毛卖给外贸，那兔子是西德进口的，从外贸买来自己繁殖，刚开始的兔子毛细容易黏毡，你爷爷用当地的兔子串种，结果解决了外贸的难题，还被推广了，很多人都从我们家买种兔。再后来，就入人民公社了------

改革开放后，家乡妇人也开始披金戴银，我父亲、小姑也给祖母买过，老人家偶尔也戴戴。我立业之后，偶然跟祖母说，是不是应该存点黄金。老人家不屑的说：那东西没用，存多了召祸，存一点要用的时候却没用，买粪土都买不来，不如有个安身立命的本事好。

最近听闻黄金暴涨，不禁想起老祖母，所以写下这篇文字。

养家糊口不易，黄金与快要饿死时的米饭比较。米饭是完胜的。

西北狼：

养家糊口不易，黄金与快要饿死时的米饭比较。米饭是完胜的。

^_^狼兄吉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