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飞向天堂的鸟》
副标题:《纪念我的母亲》
我妈已经离开快三年了,她的轮廓仍在心底柔软处若隐若现。思念如潮汐,漫过心海时总带着未及言表的歉疚。我试图打捞那些被岁月沉埋的风景,不施粉黛,不染浮华,只愿以最本真、朴实的笔触勾勒出妈妈最真实的形象,让这些文字化作通向天堂的灯盏,照亮她前行的旅程,也慰藉我此生未尽之孝道。
在我人生中有一件事一直令我耿耿于怀,那是2008年大约8月份的样子。我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我妈查出了癌症,要做手术,叫我们几个在外地务工的子女都赶紧回去。
我是08年3月份辞去工作,攒了十几年的古钱币,觉得藏品已经够多,便毅然辞去工作当起了古玩店老板,我的人生计划是30岁之前必须当上老板,不得不说还是心急了。租店铺、装修、程设、买展柜、家具等,只记得当年投入了所有的积蓄,艰苦支撑着自己的远大梦想。然而,那一年不幸赶上了金融危机,还有汶川地震,原本以为热闹非凡的奥运会也搞得冷冷清清的,北京很多餐饮小店铺就是在那一年倒闭的。当接到父亲电话后,我竟穷得连买张回老家的车票钱也掏不出来。
我守在清冷的古玩店里,内心充满了愧疚。每天守在店里,看着一堆卖不出去的银元、古钱,不禁愁容满面。尽管如此,我还是努力维持着这个刚刚起步的梦想,希望它能成为改变命运的契机。然而,在母亲最需要关怀的时刻,我却无法回到她的身边,这种无助感让我感到无比忧伤。
每天,我都会打电话给姐姐询问妈妈的情况。姐姐总是安慰我说,手术进行得还算顺利,但经过三次化疗后,母亲的记忆力出现了明显的衰退。听到这些消息,我的心仿佛被重重地击打了一下,每一条关于母亲的消息都让我揪心不已。
尽管我不能亲自陪伴在母亲身边,但家人之间的联系从未中断。姐姐经常给我发来母亲的照片和视频,让我知道她的情况。每次看到母亲憔悴的脸庞和日渐消瘦的身影,我都心如刀绞。姐姐告诉我,母亲虽然身体虚弱,但她依然坚强,每天都盼望着孩子们能回家看看她。
几个月后,我的古玩店彻底倒闭了。退回了一点房租的押金,我沮丧地拿着这点钱买了一张南下的火车票。2009年1月份的春节,我们一家终于在广州的姐姐家团聚了。那时,我的古玩店已经倒闭,工作也丢了,孑然一身的我回到了妈妈身边。
妈妈见到一身风尘仆仆的我,很歉疚地说:“儿呐,妈妈没能帮到你,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打拼受苦啦,妈妈心疼啊。”我大大咧咧回应道:“好男儿志在四方,吃这点苦算不得什么,妈你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妈说:“恢复得还行。”随后还是小声埋怨了一句:“我做手术时最想念我的三儿……”
这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知道她怪我没回去,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然隐隐作痛。其实我当时是可以找朋友借点钱先回去的,但我没有为此而尽力。这种无力感和自责一直萦绕在心头,成为我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痕。
由于化疗对脑细胞的损伤,妈妈的记忆力逐年衰退,最终演变成了阿尔茨海默症。看着她从一个坚强、能干的母亲,逐渐变得记忆模糊、行动迟缓,我的心如刀割。每次回家探望时,她的眼神中总是带着一丝陌生,仿佛我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那种陌生感让我的心沉甸甸的,充满了无奈与痛楚。然而,即便在这样的困境中,偶尔她依然能认出我。每当那一刻来临,她的脸上会绽放出熟悉的笑容,每一个微笑,都成为我心中最温暖的回忆。
还记得2021年,当时疫情已经闹得很凶,那年春节就没有回成家。正好9月份公司派我到成都出差,办完正事后,我就趁这个机会悄悄跑回家去看望父母。
北京地区的疫情比较严重,所有生活在北京的人都被贴上了“红码”标签。只要我们这些“红码”一离开北京,就会被严重监管,甚至是强制隔离。我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一路过关斩将方才到家。刚进家门,警察的电话就打来了,问我人在哪里,瞧那意思是想抓我去隔离。于是我挂掉电话,拔出手机卡,躲到殡仪馆一个朋友的员工宿舍里去了。
回到家,我妈的健忘症状已经非常糟糕。当我出现在家门口时,妈妈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我是她的三儿。她高兴地拥抱了我,把我拉进屋嘘寒问暖,问我找到工作没有,问我找到对象没有,问我有孩子没有……
那些问题让我意识到,妈妈的记忆力已经严重衰退。她似乎忘记了这些年发生的一切,仿佛时间在她脑海中停滞在了2009年。每次她问起这些问题,我都尽量用轻松的语气回答,试图让她感到安心。然而,内心的酸楚却难以抑制。
吃过晚饭后,妈妈又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问我:“找到对象没有?”我说找到了。她又问:“为什么不带回来给妈瞧瞧?”我说之前带你见过,你还夸她漂亮、懂事。她身子往后靠了靠,手指在衣角上卷来卷去的,不好意思地说:“妈妈得了这个病,记性不好,你知道的,别怪妈。”
她接着问:“有孩子了吗?”我说:“有了,快十岁了。”看着妈妈那困惑的眼神和略显尴尬的表情,我能感受到她内心的不安和自责。她知道自己记性不好,却依然努力想要记住每一个细节。当她听到我已经有孩子时,那种惊讶和好奇让我感到既温暖又心痛。妈妈说:“真的呀,那我孙子个子应该很高了吧?”她试图通过这些对话来弥补记忆中的空白,但每一次的遗忘都像一把刀割破我的心。明明经常都带回来给她见的,而妈妈却忘记了孙子的存在。我抱住妈妈,眼眶湿润。
第二天一早我回到家,我妈依然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我是她的儿子。于是她又像昨天那样高兴地拥抱了我,把我拉进屋嘘寒问暖,问我找到工作没有,问我找到对象没有,问我有孩子没有……
我爸在一旁说,妈妈现在身边一刻也离不开人。有一次带她去街上买东西,一转眼人就找不到了,后来报了警,还是警察帮忙找回来的。说她经常一出门就忘记自己为什么出来,站在街上发呆,甚至都想不起回家的路。妈妈一辈子要强,没想到老了以后会得上失忆症这种怪病,无比叹息。
爸爸常埋怨说,妈妈现在老对他发脾气,只记得他过去对她的不好,却忘了他所有的好。我劝爸爸忍耐着点,不要跟健忘症病人计较。84岁高龄的老父亲不断地叹气,眼神中充满了无奈和疲惫。我能感受到他的压力和内心的痛苦,但面对妈妈的病情,他也只能默默承受。
疫情闹得人心惶惶的,满大街都是各种扫码、做核酸的场景。娱乐场所和餐馆都是大门紧闭,街上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想约同学和战友们出来坐坐,一听说我是北京回来的“红码”,都找各种借口不敢出来见我。这样也好,我索性把所有的时间用来陪爸妈聊天、散步,尽量让他们感到安心。晚上则回到殡仪馆朋友的宿舍去住,以此躲避警方的追踪。
这天早上我又回到家,我妈还没来得及问我找对象的事,我爸就赶紧打断她,对我说:“派出所来人到家里来找过你,问你在什么地方。”爸爸说他没有出卖我的落脚的窝点,但叫我小心点。我估计警方是想把我这个“红码”抓去隔离,于是匆匆买了张回北京的车票,准备离开内江。在离别前,我紧紧抱住妈妈,让她要好好照顾自己,说我会尽快再回来看望她的。 妈妈虽然已经记不清很多事情,但她依然能感受到我真挚的关爱,眼中闪烁着泪花。
原本以为进入2022年疫情就会逐渐好转,没想到今年这该死的疫情闹得比去年更严重了。5月底我们公司所在的园区已被封控,所有职员不得不居家办公。孩子学校也不让去,统统在家线上学习,这可苦了家长们。咬着牙要把语、数、英这些丢失多年的课程捡起来,还要给孩子讲明白。老婆见我没法回公司上班,立即下达指令,让我体会一下她这几年教育娃娃的痛苦,让我亲自带娃辅导学习。
孩子非常淘气,和我小时候比起来绝不逊色,可谓青出于蓝,这两年把他娘亲折磨得死去活来。平日里忙于工作的我终于也深刻体会了一把带娃的艰辛。每天不仅要居家处理工作上的事务,还要兼顾孩子的学习和生活中买菜、做饭等琐事。从早到晚,几乎一刻不得闲。看着孩子那一幅顽劣不羁的样子,有时真想发火,但一想到这几年忙于工作,疏于陪伴,给予孩子的父爱太少了,内心充满了愧疚。
正当我焦头烂额之际,我爸来电话说,我妈最近变得很古怪,经常一个人将自己锁在屋里,有时候一整天都不出来吃饭,甚至好几天都不跟他说一句话。我爸让我有空回去开导一下妈妈。这段时间带娃已经让我心力交瘁,但听到妈妈的情况,我立即决定借这个由头跟老婆请假,告老还乡,探望娘亲。
由于疫情管制升级,我像个逃犯一样的历经险阻流窜到家。刚进家门,我爸的满腹牢骚终于有了地方释放,他喋喋不休地控诉着我妈如何反常,令他难以承受,说她有时候发脾气甚至会摔东西。我静静地听着,对妈妈状况感到担忧。
我妈始终在她那间屋里锁着房门没有出来。我去敲门,没人理睬,我朝里喊:“妈,我回来了。”过了半晌,房门终于打开一条缝隙,露出了妈妈那张警惕的脸。她小心翼翼环顾左右,一把将我拉进屋,然后迅速关上门。
屋子里很黑,窗帘把玻璃遮挡得严严实实的。我刚要拉开窗帘,妈妈就制止我,让我坐下,什么也别碰。然后她打量我好久,看得我浑身不自在。她突然问:“为什么跑回来?”我说是特意回来看她的。她说:“你不用上班、照顾老婆和孩子吗?”我说我是孝子啊,再忙也要回来陪陪妈妈呀。她板着脸:“少跟我来这一套。”
哎哟喂!我突然惊喜地发现,那个精明强干的老娘又回来了。我兴奋地拉着她的手说:“妈,你好啦?”“好个卵,我从来就没好过,跟这种人结婚,简直倒了八辈子的霉。”我妈没好气的答道。我赶紧宽慰她:“都老夫老妻了哒,岁数也不小了,能将就就再将就一下吧。”她语气变得更加气愤:“鬼才跟他将就!”
中午,我费了好大劲,终于把我妈哄出来吃饭,妈妈在饭桌上一言不发,只顾闷头吃饭,席间,我爸又唠叨了几句,妈妈就好像没听见一样,不理他。吃完饭,趁父亲收拾碗筷时,我妈突然对我说:“明天你陪我回趟乡下吧。”我爸赶紧接茬:“好久没回老家去看过了,我陪你们一起去吧。”“不需要!”我妈甩给他一句冰冷的话。
第二天我跟战友借了一辆车,将车开到楼下,我爸还心存侥幸,想赖着上车,谁知我妈却死活不让他上车,我爸也顾不上颜面,硬生生地挤上来,妈妈却愤然下车对我说,我们两个你只能选一个,自己挑吧。就这么点小事,僵持了很久,最后终于把我爸拱火了,他撇下一句:“老子钓鱼去了。”然后一甩车门,扬长而去。
汽车已经驶离城区,眼前时一片田园风光,妈妈的眼神里终于恢复了昔日的神采,和去年我看见那个痴呆的母亲简直判若两人,这可让我心里乐开了花。妈妈让我别走高速,走老国道回去。总共80多公里路程,高速半个多小时就能到,走老国道却要开将近两个小时。但正是这段漫长的旅途,让我们母子有机会重温了许多珍贵的回忆。
一路上,妈妈不时地指着窗外说,这儿原来没有这个建筑的……这里原本没有这条岔路的……怎么河里的水已经干了?……原来你三姨孃家有个表姐住在这里的,不知道搬了没有。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后来妈妈开始回忆起她从小发生的一些往事。
1939年我妈出生在一个穷苦的农民家庭,外婆在生她之前已经生了四个女儿、一个儿子,生她的时候家里没人,她的哥哥姐姐们都出去玩了,外婆独自把她生下来就扔在一边自己睡着了,我妈差点被冻死,所以从此以后落下了怕冷的病根。
当年我妈家里很穷很穷,那时候的人完全没有考虑生了孩子怎么养活,总觉得孩子多了办法自然就多了,一大堆孩子就把这个苦难不堪的家庭折磨得更加苦难,我妈总共有七个姐妹、一个哥哥,好不容易生了一大堆孩子,外公转头就撒手人寰,抚养家庭的重担就落在了外婆和舅舅身上,由于家里实在太穷,到了上学年龄妈妈还读不起书,直到解放后才有机会读书,那时叫“读翻身书”,工作组的人挨家挨户地去动员,让穷人家的娃儿去读书,这段经历改变了母亲的命运。
我妈终于有机会去学校读书了,那时的学校很简陋,一个教室几个年级挤在一起,这个年级上课,那几个年级就自习。三年后我妈顺利地考上了高小,妈妈说那时候的高小也很不容易考,平均五人个才能考取一个。两年后,我妈又顺利地考上了初中,但家里还是没钱,交不起学费,幸亏当时初中的班主任借钱给我妈,才读上了初中。
初中学校离我妈家很远,那条路我小时候也走过,非常烂,有二十多里,很不好走,就算走得很快也要走两个多小时,都是些沟沟坎坎的烂泥巴路,天不亮就走,还经常赶不上上课。后来我妈只好住校,但是住校要交五块钱伙食费,我妈那穷困潦倒的家庭哪里掏得起五块钱,外婆劝我妈放弃,说家里供不起她读书。我妈坚决不答应,她向学校申请了助学金,老师开始还不同意,后来老师亲自来妈妈家里了解情况,才发现我妈家真的穷到揭不开锅,回学校后,找领导特批了我妈一个月三块钱的助学金,剩下两块钱还是要我妈自己想办法解决,但就是这两块钱她都掏不起,家里也拿不出来一分钱去支持她。
尽管生活条件极其艰苦,妈妈也没有动摇过读书的信念,正是这种艰难困苦的环境下,铸就了我妈坚韧刚毅的性格。后来我妈想了个办法,把学校给这三块钱买成米,在一个离学校近的同学家生火煮饭,再从家里拿点辣酱和咸菜来下饭。每天下午放了学去同学家煮一锅饭,煮一顿吃一天,晚饭吃完后把剩下的饭留好,第二天早晨和中午再吃两顿冷饭。
有一年夏天,天气太热,我妈吃了变质发霉的饭病倒了,肚子疼得地上打滚,浑身冒虚汗。病了两天,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外婆看妈妈实在可怜,就去山里砍竹子背到镇上来卖,卖了的钱给妈妈去抓中药,连吃了八付中药我妈病情才见好转。我妈说,那一次,她差一点就病死了。山路崎岖,竹子又重,外婆每次都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达镇上,有一次外婆扭伤了脚,脚踝肿起很大一个包,妈妈非常自责。外婆的无私付出让妈妈更加坚定了要努力学习、改变命运的决心。
妈妈聊到这里叹了口气说:“唉,想起这些就心酸。就是这么艰难,我还是坚持把书读下来了,当年好多人都没坚持下来,只能窝在这大山沟里当一辈子农民。儿呐,小时候你淘气不好好读书,妈打你也是因为恨铁不成钢,你能理解妈妈的苦心吗?”说到这里妈妈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我将车停在路边,拿纸巾帮妈妈擦去眼泪,妈妈的样子看上去已经很苍老了,我好久都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妈妈了,看得我心疼不已。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就是刚才妈妈为什么坚决不让爸爸上车呢?我妈听到这里突然就来气了,说:“别跟我提那个屁骡子,自私自利的,从来都是只顾自己不管我。”我说:“你们夫妻也吵了大半辈子了,都这把岁数了,还有什么可吵的呢?”我妈气不打一处来:“我之前是病了,但我不是傻子,心里都有数,你晓不晓得他怎么对我的?他每天一睁眼,不是跑去钓鱼就是去找琴社那帮老头拉二胡,要不然就是去大洲坝广场跳舞,饭都懒得做给我吃,我整个冬天都穿着同一件衣服,都脏出一层油了,他都没说帮我换一下……”
妈妈还在数落着爸爸的不是,我也不想打断她,让她尽情地释放,等她说累了,我把保温杯递过去让她喝口水消消气。我好奇地问:“妈,你的病怎么突然一下就好了呢?都病了十几年了。”妈妈说:“我也不晓得,就是发生在前几天的事,有一天早上我醒来,突然脑子跟过电一样,闪现过很多画面,“哗哗哗”的从小到现在这八十多年的经历仿佛就在一瞬间全部清晰起来,有那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之后我就把所有的事都记起来了”说到这里,我妈语气一变:“哼,尤其是你爸近几年对我的态度,作为丈夫,他真的太不称职了。”
“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毕竟相濡以沫走过这大半生,有什么事也相互包容理解一下嘛。”我劝说道。我妈重重地将保温杯插进杯架:“哪来的相濡以沫?简直是苟且偷生、形同陌路,三儿,你还记得妈妈曾经说过那句话吗,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两件事就是和你爸结了婚,还有就是……生了你。”
我心中略过一丝伤感,我说:“记得,在我十几岁的时候,大概是在我去当兵之前,你对我说过这句话。”妈妈忽然流下了眼泪:“多年来,我为这句话对你造成的伤害而深深自责,希望你不要怪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收回这句话,我的三儿是最孝顺的儿,是妈妈的心尖尖……”
妈妈情绪激动起来,泪如泉涌,我侧过身去抱住妈妈,她在我肩头痛哭了好一阵。我帮她擦去眼角的泪水,说:“那当年你为啥子要说这句话呢?”妈妈一声叹息,陷入沉思,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恐惧的神色,她小心翼翼地说:“儿呐……你晓不晓得你娃子小时候有多造孽啊?你就差点给天捅个窟窿啦,你娃子简直比那混世魔王还可怕呀,从你读小学起,一直到高中,妈妈每一天都是担惊受怕、提心吊胆的啊,你小学班里头哪一个娃儿没挨过你的打?我是天天被请家长,月月赔医药费啊;单位家属院的娃儿没被你打过的都怀疑自己不正常,是不是男性特征不明显了?院子里哪家的娃儿不好好吃饭,家长只要说万老三来收拾你了,那饭碗立马舔得比脸都干净;不晓得因为个啥子事,你还拎着斧头追了你姐两条街,把你姐鞋子都跑飞了;你看人的眼神总是充满杀气,连老师都害怕你;你读初中时书包里装的不是书,是砍刀和砖头……”
“打住,别说啦!”我赶紧伸手捂住妈妈的嘴巴不让她再说下去,小时候的画面浮现在眼前,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妈也跟着苦笑了起来,稍后接着说:“还好,后来我把你送去了部队,这是我这辈做过最英明的抉择,你从部队回来后简直就像变了个人,孝顺父母,谦逊有礼,还开始变得好学,总是书不离手。”
我说:“我这也算是浪子回头吧。”妈妈低下头,沉默了一阵,说:“你爸虽然讨人厌,但也赐给了我非常宝贵的礼物,就是你们三姐弟,你们三个都很争气,是妈妈这辈子最大的骄傲。”妈妈的话令我动容,好像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儿女而活着。尽管童年时期我曾让她操碎了心,但她从未放弃对我的期望和教育,引导我走入正途。正是她的坚持和爱,才让我有机会在部队重新塑造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
不知不觉,车已经开过了球溪镇,来到了球溪糖厂。在我的记忆中,当年糖厂可是这一带最吃香的企业。因为周边都是农村乡野之地,当地的农民一生的追求和梦想就是进入糖厂去当车间工人,哪怕当个临时工也高兴得很。几十年过去了,随着时代的发展和技术的进步,糖厂逐渐走向了衰落,变得荒凉不堪、门可罗雀。
母亲回忆道:“当年糖厂那些拉甘蔗的车,把我上学那条路压得坑坑洼洼的,下雨天走那条路简直就是灾难,有时候一脚踩下去再拔起来,鞋就被吸在泥坑里了。”
过了糖厂,路边有一间小卖部,妈妈让停车进去买点祭品去给外婆和舅舅上坟。我带妈妈进去买了一大堆元宝、蜡烛、香,还有纸钱、鞭炮、糕点等祭品。我们又顺着大路开了几里路,拐进一条小路,小路蜿蜒上山,七拐八拐开到尽头有个小院子,把车停好,旁边就是妈妈小时候生活的老房子了,妈妈感叹:“现在开车上来也不过就几分钟,就刚才这么段路,小时候却要走上大半天,你可知道我们小时候有多恨这条路啊。”
外婆家的老房子是我小时候最牵挂的地方,几乎每年寒假,我妈都会带我来这里过年,这里有好几个年龄同我相仿的表哥、表姐,只要跟他们聚在一起,童年就充满了无尽的快乐,所以每当天气转凉,一到放寒假的时候,我都迫不及待地催促我妈早点带我回外婆家。
这栋老房子里有我妈凄苦的童年回忆,后来妈妈的兄弟姐妹们都陆续搬走了,外婆去世后老房子就荒废了,原本的四间土房已经坍塌了一间,还剩三间,被当地的农民用来堆放柴火。妈妈推开一扇陈旧的木门,走进自己曾经住过的那一间房,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对过去的怀念,也有对岁月流逝的感慨。她颤抖着手抚摸着斑驳不堪的墙壁,仿佛在触摸那些早已远去的时光,她动容地说:“这是你外公一砖一瓦亲自盖起来的房子啊,这一晃都快一百年了,它还没倒……”
此刻我也回忆起许多小时候来外婆家过年的画面,这里是我童年的乐园,每到寒假,这里就成了我们这群小娃娃们的游乐场。我满院子追逐打闹,爬上屋顶看星星,或者在厨房烧柴火帮忙做饭,把土豆埋进快要熄灭的炉灰里……享受那份简单而纯粹的快乐。
记得有一次,我和表哥们一起去附近的田地里捉蚂蚱,结果我不小心掉进了水沟里,浑身湿透。回到家后,外婆一边责备我们调皮,一边烧热水让我洗澡,生怕我冻感冒了,又忙着找干衣服给我换,外婆对我的温暖关怀令我怀念至今。如今,外婆早已化归尘土,老房子也变得破败不堪。坍塌的那一间房只剩下断壁残垣,剩下的三间也显得摇摇欲坠。尽管如此,它依然承载着无数珍贵的记忆和情感。
穿过老房子,从后院走出来是一个小池塘,小时候记得里面养了很多鱼,我们几个淘气包最喜欢往里面扔点着了的鞭炮,看见鞭炮在水里炸开,溅起高高的水花便是我们最开心的事情,因为这顽皮的举动,小时候没少被舅舅骂。当然,我们也喜欢在别人上厕所时往粪坑里扔鞭炮,那震撼,够我们笑一天都停不下来。
穿过池塘再往前走一里多山路,来到了一个三米多高用石头砌起来的平台,那上面就是外公、外婆的坟头,今年我妈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了,腿脚依然矫健,行走间毫无蹒跚之态。爬这陡峭的斜坡时,我担心她的安全,先爬山去便赶紧伸手想去拉她,妈妈却拒绝了,坚持要自己爬上去。
按照祭拜流程,我们先放了鞭炮。鞭炮声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开来,仿佛在唤醒那些沉睡的山石树木。随后,我们将贡品整齐地摆在坟碑前,点燃蜡烛,敬香、敬酒。这一切都做得一丝不苟,做完这一切,妈妈跪下,朝自己爸妈的坟碑磕头。她的动作缓慢而庄重,完毕后,我将妈妈搀扶起来,发现她瘦弱的身躯好轻好轻,我生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的手拉断掉了。
妈妈掸了掸膝盖上的土,然后将佝偻的身躯尽可能地站得直一些。她对着外婆的坟碑说:“妈,我就快来陪你了,女儿好想你,好爱你。你将一生都奉献给了我们,从来也没有享过我们的福。等女儿到了阴间再去孝敬您吧。”妈妈的话让我心中一阵酸楚。
从那三米高的石台上爬下来,我问:“这坟山是谁建的呀,怎么弄得这么险?老人家上去一趟可真不容易。”妈妈说:“最早你外公就葬在那小山坡上,后来泥巴坡雨水冲垮了,你舅就找人用石头把那坟前面重新加固了一下,你外公、外婆都喜欢清静,不想被打扰,所以弄坟山的时候特意没有修路,省得那些野猫、野狗去坟头乱拉屎撒尿,每次上去都要爬,这也算是朝拜的特殊仪式吧。”
顺着外婆的坟山再往西走大概二百米,出现三条分叉路,顺着中间那条路再往前走一百来米就来到了舅舅的坟前。舅舅是我非常敬重的人,也是我妈一生中最感激的大恩人,来到舅舅坟前搞完一堆祭拜仪式后,我跪在坟碑前无比虔诚地向他磕头,并祈愿菩萨保佑舅舅在天国安好。
有一件事,多年来一直压在我心头,对谁也没提起过。记得是我刚读初中的时候,有一次舅舅来城里办事,住在我家,家里总共就三间房,人又多,妈妈就安排晚上舅舅跟我睡一张床。
那时候流行打电子游戏街机,一个币三毛钱玩一局。我对那东西瘾很大,搞来的零花钱都扔在电子游戏厅了,游戏厅就像个无底洞,怎么填也填不满我对它的欲望,整天一门心思地想着搞钱。舅舅来那天晚上,我也不知道咋地就鬼迷心窍了,趁舅舅睡着,我悄悄去翻他的钱包。谁知舅舅突然坐起来打了一下我的手,吓得我汗毛倒立,惊恐不已。我以为舅舅会大骂我一顿,然后将此事告诉我爸妈。我爸小时候打人凶得很,每次都用竹棍抽到皮开肉绽,那血淋淋的教训至今令我心有余悸。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心里充满了自责和愧疚。我知道自己的行为是难以饶恕的,然而,舅舅的举动却令我大感意外。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平静地躺下继续睡觉。而这一晚我却是辗转反侧、如临深渊,我心想这回在劫难逃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早餐。舅舅说他待会就要回顺河场了,从兜里掏出两块钱递给我,说:“晓得你小子嘴馋,拿去买点零食吃。”天呐,舅舅不仅没有将此事告诉我爸妈,反而还用这种方式“教育”了我。那一刻,我的内心极为触动。
接过那两块钱时,我内心既愧疚,又感激。从那天起,我对舅舅倍加尊敬。他的言行举止成为了我心中的榜样,我希望自己也能像他那样,用宽容和智慧去影响身边的人,传递仁爱。
从坟山上下来正巧大表哥打电话来让晚上去家里吃饭,大表哥是舅舅的大儿子,我们两家关系向来亲密,于是就爽快地答应了。
大表哥、表嫂跟舅娘住在一起,舅娘虽已九十多岁高龄,但看起来依然矍铄。表嫂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全是山里土生土长的食材,口感鲜美无比,比城里的东西好吃很多。经过一天的劳累,肚子饿得咕咕叫,我顾不上太多,上桌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舅娘见状忙劝我慢点吃,别噎着了。
我妈在一旁笑着说:“这娃儿从小吃饭就饿痨饿虾的,到现在还是没个吃相。”大表哥则打趣道:“大老爷们要啥子吃相嘛,都是自家人,别见外,敞开了整!”说着,他给我倒上了白酒。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俩喝了不少酒。餐桌上畅谈甚欢,大家聊着聊着,话题就转移到了我妈身上,舅娘说我妈是他们家族的骄傲,是最有文化的知识分子,靠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也是当年他们兰家沟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妈妈被捧得高高的,心情愉悦,也陪我们浅酌了两杯,面颊微红,随后妈妈陷入回忆,和大家聊起她小时候读书那些艰苦岁月。
在那个饭都吃不饱的困难年代,镇子能读上初中的人都算是凤毛麟角,少得很。我妈晓得家里苦,准备读完初中就直接去考技校,然后分配到糖厂去工作,为家里减轻点负担。但我妈的初中老师坚决不同意,老师说我妈要是考技校就不给她报名,说她读书很用功,脑袋瓜又聪明,是难得的好苗子,要她坚持读完高中以后去考大学。
还有一次新疆建设兵团来顺河场招工,选中了我妈,我妈把被子都从学校背回来了,准备跟着兵团领导去新疆搞建设,我舅舅知道后坚决不同意,说我妈一个女娃儿家去那么远的地方太危险了,刚好那年舅舅已经进糖厂参加工作,有了一点微薄的收入,舅舅咬着牙每月挤出三块钱资助我妈,才让她把初中给读完了。
我妈没辜负老师的期望,考上了球溪镇上唯一的高中,虽然考上了高中,但家庭经济实在是困难,外婆一个人要独自抚养七八个孩子,全家人每天都是饥肠辘辘的,村子里同龄的小伙伴,很多都背着竹筐出去捡狗屎了。我妈不认命,又向学校申请了三块钱助学金,好在舅舅已经参加工作,每月再资助我妈两块钱,这才让我妈把三年高中也坚持读了下来。
我妈回忆起她的少女时期,最深的感触除了饥饿便是寒冷,到了冬天,那种刺骨的冷让她刻骨铭心,一条裤子几个姐妹轮流穿,谁要出门谁穿,不出门的几个在炕上光着腿挤在一起取暖。这让我想起前段时间那部很火的电视剧《人世间》,里面殷桃扮演的角色郑娟,也是没裤子穿出不了门,果然艺术都是源于生活,想想我妈的青年时代也太悲惨了。我妈说她虽然身处贫困,却从来没有抱怨过命运的不公,只是埋头拼命学习,她说,读书能改变命运,她坚信!
听到这里,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不好好学习,整天跟个混蛋似的尽给家里找麻烦,不禁羞得面红耳赤。大表哥问我脸咋这么红?我说这老酒上头。随后,大家又津津有味地听我妈接着往下聊。
那时生产队劳动力不够,不准我妈再继续读书,要我妈下地劳作去挣工分,我妈家本来劳动力就少,外公走得早,舅舅又在镇上工作,姐姐们出嫁了都离开了家,生产队当然希望我妈和她的两个妹妹去劳动,小队长来到我妈家说:“你们一家人都读书,我们干活来供着你们啊?都给我滚到地里干活去。”
我妈性格也倔强得很,不仅不怕,还凶他们说:“我要你们供!你把地分给我嘛,我租给人家种。”此话一出,把生产队的人气得不行,但是又拿我妈莫奈何。后来我妈也不想招惹麻烦,尽量躲着他们,偷偷住在同学家里不回家。聊到这里,倒是让我这个疫情期间躲在殡仪馆宿舍不敢回家的人感同身受。
我妈说她考大学时,本来想考政法学院的,毕业以后就分配到检察院,专门去抓镇上那些贪官污吏。但政法学院属省级大学,是二本,我妈一本志愿填的是四川大学,结果我妈高考发挥得太好,直接被川大历史系录取了,我妈事后一直觉得好可惜,其实她更想读政法学院,她说:“早晓得少考几分就好了嘛。”我说:“妈,你这就有点凡尔赛了嘛。”
我妈说她小学读书成绩并不是特别好,她三姐和六妹成绩都比她好,也比她聪明,但是她们考高小时发挥失常,没考上。此刻我妈突然话锋一转说:“你不要看你外婆是个小脚农村妇女,思想却很开明,家里那么穷都没反对我们读书,但是给我们定下个规矩:每个人升学时只能考一次,考上了就继续读,考不上就回家种地。”我妈说她自己运气好,成绩虽然不突出,但每次升学都能考上,一直读到大学。我妈直到现在,依然在替她的三姐和六妹感到惋惜,就因为她们没考上高小,就中止了学业,两姐妹在农村苦哈哈的当了一辈子农民。
我妈是1961年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那年正好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困难时期,粮食少得可怜,根本吃不饱,严重营养不良,那时我妈好多同学都得了浮肿病,我妈说她也得了,连上楼的力气都不够,她们教室就在二楼,我妈上到一半都要休息一下才能爬得上去。当时有个顺口溜:“想起60年,硬是好可怜,一天吃二两,一顿扣五钱……”我妈说考上大学以为改变了命运,却差一点在大学被活生生饿死,连续饿了三年,直到1963年大环境才逐渐好起来,终于可以吃饱饭了。
四川大学在成都九眼桥,那时读大学不要学费,生活费也全免。家里没给一分零用钱,有时候我妈也想买颗糖吃,或买个发卡之类的小东西,她想把自家地里种的花生拿点去成都卖,背了一大麻袋花生去学校,同学警告我妈说:“在校学生如果私自出去卖东西,被学校晓得了要被开除。”吓得我妈赶紧把花生跟同学们分了。
那天晚上聊得很尽兴,我印象中从来没有跟妈妈一起聊过这么长的时间。妈妈讲述的那些往事,尽管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却还是头一次听到。那些艰难困苦的日子通过妈妈的描述浮现在眼前,她如何在艰苦的环境中坚持学习,如何克服重重困难,最终通过学习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每一个细节都让我感到深深的震撼。如果没有她的努力和付出,我的人生轨迹可能会完全不同。或许我会像许多同龄人一样,出生在农村,度过平凡而辛苦的一生。舅妈看时间不早了,便张罗大家各自回屋休息。
夜已深,半梦半醒间忽然听见轻微敲门声,是谁搅了我的好梦?我迷迷瞪瞪把门打开,一看竟是我妈,问她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她说有件事想和我商量。我赶忙将她请进屋坐下,给她倒上一杯温水。“记得你今天看到那几间土屋吧?就是妈妈小时候住过那间。”我说:“记得。”妈妈说:“你这几天找人把它收拾出来,我想在里面住几天。”我大惑不解:“妈,您没事儿吧?城里那么大的房子闲着不住,干嘛跑这穷乡僻壤来住?”妈说:“最近我老梦到自己在那个房间里醒来,那地方对我有一种强烈的召唤,但具体会发生什么我也说不清楚,反正你帮我弄好就行了。”我以为妈只是随便说说,便敷衍着答应了。
妈妈轻轻地笑了笑说:“儿呐,你知道吗,在你两岁多的时候,有一次我没看住,你不小心从床上摔到地上,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已经摔晕了,几乎断气,你躺了三天才醒过来,那几天妈妈心疼得都快要死了,妈妈每天都去球溪镇上那间观音庙为你祈福,只要你能醒过来,妈妈愿意拿自己的命跟你换。后来可能是我的诚意感动了菩萨吧,你终于奇迹般的醒过来了。但你醒来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目光呆滞,吐字不清的,又过了一两年你才逐渐恢复到像一个正常的孩子。”妈妈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有时候妈妈总在想,你小时候那么暴力,那么爱打架,是不是跟你走过一趟鬼门关有关系?……”说到此处,妈妈眼眶红润,呜咽着说:“因为妈妈的失职没有看好你,差点……害死你,所以后来无论你闯多大的祸,妈妈都会为你兜着。妈妈愿意为你付出一切,你是这个世上妈妈最爱的人……”
听到这里,我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悲痛,心酸地跪在妈妈脚边,将头埋进她的怀里放声痛哭。这世上,唯有母爱如此深沉厚重。此刻,所有的情感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多年来不辞辛劳的养育、无数个日夜的牵挂、无数次默默的支持,都在这一刻化作汹涌的悲鸣。
妈妈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让我在她怀里哭泣。她的动作依然那么温柔,仿佛年轮从未改变她的那份慈爱。这些年,我在外面打拼,忙于工作和生活的琐事,很少有时间静下心来陪伴妈妈,倾听她的心声。那些被我忽视的细节,如今都成了心中无法抹去的遗憾与痛楚。
妈妈这一生呕心沥血将我抚养成人,为我付出了太多太多,而我却从未认真在意过她的感受。孩儿不孝啊!每一次回忆起这些年来对她的疏忽,我都感到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妈妈的爱是无私的,而我却在忙碌中忘记了回报这份深沉的爱。
如今,面对母亲日渐衰退的记忆和身体,我才真正意识到时间的无情和生命的脆弱。子欲孝而亲不待,我多希望能回到过去,多花些时间陪在她身旁,听她绵绵絮语,多看看她满脸皱纹的笑容。
第二天吃过早饭,妈妈说想去看看她六妹,也就是我六姨孃,她说她小时候最喜欢这个妹妹,现在也是。车只能开到六姨孃家住那个山脚下,停好车还要走很长一段山路才能到她家,我心疼妈妈说我背你上去吧,妈妈笑了笑说:“你忘了你妈小时候怎么过来的啦?你不一定走得过我。”我牵住妈妈的手,我们母子俩迎着金色的阳光有说有笑地朝山上走去,妈妈继续给我讲她的故事,接下来就聊到我爸了。
我的爷爷是一位道士,担任乐山一间闻名遐迩的道观里的掌坛师。方圆百里之内,无论是红白喜事、祭祀祈福、风水堪舆,还是驱邪避灾等法事,乡亲们都会前来邀请爷爷主持。正因为如此,我爸爸小时候家境相当优渥。和我一样,爸爸在家里也是老幺,从小被爷爷奶奶宠溺,因此性格上有些任性与骄纵。他习惯了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很少考虑别人的感受。这种性格使他在人际关系中显得有些孤立,朋友寥寥无几。每当遇到不如意的事情时,他往往会表现得非常固执,难以妥协。说到这里,我妈又强调了一句:“还好你们姐弟几个性格没有随他。”
我妈跟我爸是在大学认识的,他本来比我妈高一年级,因为得肺结核休学了一年,复学后就插班到我妈班上,被降了一级的爸爸完全没有考虑过落下的功课,看见我妈就眼睛放光,不管不顾的直接就开始追我妈,我妈那时年龄还小,又刚从农村来没见过啥世面,跟本不懂感情的事,懵懵懂懂的,看这位师哥对她还不错,就糊里糊涂地答应了。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她当时从来没考虑过要找一个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也不懂得选择,更没有考虑性格方面合不合适,结果一不小心就上了“贼船”,这辈子跟我爸天天吵吵闹闹也就过来了,我爸年轻时脾气躁,下手没个轻重,我妈也不是软柿子,有一次他推我妈,我妈直接操起剪刀要跟他拼命。后来我爸大概发现我妈也不是好惹的,就不敢乱来了。
我妈说,我爸这一辈子,从来没给她买过花,没说过甜言蜜语,更不懂浪漫,脾气性格也不太好,但有一点还是很值得肯定的,就是我爸这一辈子,除了我妈没有爱过第二个女人,从认识我妈那天起,两个人一路走到了现在,虽然生活磕磕绊绊的,但感情从来没有出过轨,这份专一和忠诚,是值得我们后辈学习的。
爬到半山腰一个小山坡,向下看去,山谷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妈妈的眼神飘到很远的地方,她指了指那边说:“你看,那条河湾的下面就是顺河场,顺河场再往南二十多里就是你出生的那个地方,叫6769库。”我说:“我晓得,前两年您还带我故地重游过。”妈妈笑着说:“整个那片仓库现在都变成了养猪场,你出生的那间房现在改成了猪圈,你要是晚投胎几年,说不定就是天蓬元帅下凡。”
妈妈说她走累了,想休息一会,路边有块大石头,正好还有树荫,我从兜里掏出塑料袋给我妈铺上,想让她坐得干净点。我妈说农村人不讲究这些,然后把塑料袋折起来还给我。我妈坐下喝了口水,接着回忆她的芳华时代,而我则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坐在她旁边听得津津有味。
川大是五年制,我妈大学读了五年,1961年入学,1966年毕业。毕业这年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开始,学校停课了。有的同学回了家,有的去参加红卫兵大串联。我爸妈在学校闲着没事,也结伴出去串联。因为串联的学生坐火车不要钱,沿路还有很多红卫兵接待站,可以免费吃住,也算是出去长长见识。
母亲回忆道:“那时候我们刚毕业,学校已经停课了,大家都在寻找新的方向。我和你爸决定一起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她笑着说,那时候年轻,心里充满了理想和热情,觉得只要走出去,就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们在重庆碰到了三个中学生,他们也正在参加红卫兵大串联。于是我们组成了一个小分队,打着个旗帜一起串联。类似那种红小兵青年团,大家志同道合,很快就打成了一片。”
“我们这个小团体结伴而行,徒步走了两百五十多公里,走到贵州遵义。”妈妈回忆起这段经历时,眼中闪烁着怀念的光芒:“虽然很累,但一路上互相鼓励,倒也不觉得有多辛苦。那几个中学生在遵义就回家去了,而我和你爸则继续前行。”
妈妈接着说:“我们又走去了湖南,到韶山参观了毛主席的故居。那是我们一直向往的地方,亲眼见到毛主席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内心非常激动。”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之后我们又去了井冈山、瑞金、南昌,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感受到浓厚的新时代氛围。这些地方都是中国革命的重要遗址,站在那些地方,仿佛能感受到革命的热情。”
“然后我们又步行到杭州,路上也搭了一段便车。”妈妈笑着说:“在杭州,我们去游玩了西湖。那是1966年的春节,我记得很清楚,当时还在杭州过了年。西湖的美景让我们流连忘返,尽管天气有些寒冷,但内心的温暖驱散了所有的寒意。”
“从杭州我们又走到了上海。”妈妈叹了口气,继续讲述:“本来还打算继续北上,去看看北方的风景,但我怕冷,又没钱买厚衣服,最后还是决定搭车回成都学校去了。”妈妈感慨道:“虽然没能去北方看看,但这一路也见到了许多平时无法触及的风景。”
我像个小迷弟般听得津津有味,我从来没有听我妈讲过她在那特殊年代经历的青春岁月。
但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正当我妈在惋惜没有去过北京时,忽然就出现了转机。1966年8月18日,首都百万群众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庆祝“文化大革命”的大会,毛主席首次接见来京进行大串连的全国各地的红卫兵。同年9月份,四川大学包了一列火车,组织全校师生都去北京接受毛主席的接见。
到了北京,爸妈他们住在一个兵工厂里,接见那天,早晨一大早就拥上长安街,然后有秩序地通过天安门,让毛主席检阅。爸妈他们那个学生方阵经过天安门时,毛主席正好进去休息,没在天安门城楼上,我妈泄了气,说白来一趟没见着主席太遗憾了。还是造反派厉害,他们不听工作人员指挥,站住不走,一齐高喊“我们要见毛主席,我们要见毛主席……”后来毛主席就出来了,看到了毛主席,我爸妈激动得拥抱在一起,大家都拼命挥舞着红宝书,兴奋得又跳又喊,好多人都激动哭了,场面都有快要些失控了,后来周总理手拿一本红宝书挥舞着,让同学们冷静点,赶紧离开别挡住后面的人,我爸妈那个方阵的同学们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以前常听到一句话“我向毛主席保证……”,可以说我父母的爱情也是经过毛主席见证和检阅过的,牢靠得很。
由于文革的缘故,我爸妈的毕业分配一直被耽误,串联回到川大后,他们一直呆在学校,没有分配工作,反正也管吃管住,班上的同学闲着没事干,谈恋爱的谈恋爱,结婚的结婚,生孩子的生孩子,我爸妈就是在学校滞留这个时期结的婚。
我爸妈在大学又多待了三年,一直等到68年,他们才被分配工作。爸妈被分配到江西,妈妈成分好,是贫农,被分配到江西省公安厅;爸爸家里有钱,成分是中农,被分到冶金厅。
妈妈回忆道:“那时候大家都盼着分配工作,但真正到了分配的时候,却发现事情远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我妈千辛万苦来到江西省公安厅,省厅把我妈又分配到省劳改局,我妈去劳改局报到时,人家说工、检、法都被红小兵砸烂了,现在的状况就是一团乱麻,机关政府都不要人。省厅又把我妈分配到劳改局下面的劳改工厂,我妈也是有骨气的人,愣是没去。
机缘巧合,我妈得知另一个同学被分配到了冶金厅,似乎对那单位不太满意,我妈就想着跟他换,说去劳改工厂,天天穿着警服管犯人多威风啊,那同学被我妈说服了,于是就答应对换工作单位。
就这样,我爸妈就分到了同一个单位,相互也算有个照应。到了江西冶金厅,冶金厅又把他们分配到53铜矿,去了一看,那矿场完全是农村,条件非常艰苦。我妈心想,好不容易寒窗苦读二十载,才从农村爬了出来,又被扔回了农村,这算个啥事,于是坚决不答应,我妈直接找到矿场领导说这工作干不了,让把他们两口子退回去重新分配。
我妈就是这种特立独行的行事风格,可能也正是因为她的坚持,才改变了我们家族的命运吧。矿场领导看着这两个愣头青不好管,也没辙,只好答应把他们退回去冶金厅。回到冶金厅后,他们被重新分配,最后就被分到了江西赣州801厂。
赣州801厂又叫赣州钴冶炼厂,工厂很大,是冶金工业部投资建设的。爸妈被分派到车间劳动,工作很累,但后来因为妈妈怀了我姐,工厂领导还是很通情达理地给我妈派了个比较轻松点的活,再后来工厂办了子弟学校,就让我妈当了子弟校的老师,爸爸被分到车间当了电工。
妈妈歇够了,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土接着往前走,她说:“再坚持一下,爬到山顶,翻过前面那个山坳坳,再经过一片竹林就到你六姨家了。”山路陡峭难行,我再次申请:“妈,还是我背你上去吧。”妈妈说不需要,让我走好自己的路,妈妈说:“人生如逆旅,风雨常至,困难常有,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走,凡事只能靠自己,不要依靠任何人。只要内心信念强大,无论遇到多大困难与挫折,最后都能走过去。”
不愧是当老师的,不放过任何说教的机会,妈妈从小对我的谆谆教诲仿佛又回荡在耳边,讲完道理,接着妈妈又继续边走边跟我讲她的往事。
在赣州801冶炼厂工作了几年后,父母还是想回四川,他们始终还是觉得家乡好,亲人多、朋友也多,就连说话也自然些,不用讲那蹩脚的川普。在江西没有一个亲戚,遇到事想找个帮忙的人都没有。特别是生了我姐之后,双职工家庭,孩子简直没办法带,两个人都要上班,我姐从小就体弱多病,想来想去,我妈只好请我外婆出山,到赣州来帮忙带孩子。
我外婆是个没出过远门的小脚妇女,从四川顺河场到江西赣州交通又不方便,要转好几道车,可以说历尽了千辛万苦才来到了赣州。我外婆在赣州跟爸妈一起生活了两年,把我姐带到了两岁多,到了1970年,我哥又出生了,正是用人之际,偏巧这时我在老家的舅舅的女儿出生了(也就是我三表姐),外婆就匆匆忙忙赶回老家带孙女去了。后来我爸妈实在没办法,只好把我哥哥、姐姐都送到厂里的托儿所。我就好奇了,问我妈:“既然厂里有托儿所,你们早干嘛了呢?”妈妈有些羞涩地笑了:“不是不放心嘛。”
我妈回忆起那段工作调动的经历时,语气中充满了无奈:“那时候调动工作很困难,想调回四川很不容易,只能对调,就是说四川那边正好有人要调回江西才行。”刚好,当时江西有好多中专生分配到成都,有人想回赣州,想跟我爸妈交换,赣州801厂和成都的兵工厂都同意,万事俱备,那段时间全家都充满了期待,觉得终于可以回到家乡了。爸妈都做好了准备,打包好了行李,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在成都的新生活。
“但……事与愿违,成都市劳动局没批准。”妈妈一脸辛酸,负责调档的人事专员说,既然是对调就应该是两个换两个,说我爸妈多带了两个人,就是我哥和我姐,想多占两个成都户口,门儿都没有,最后这事就没办成。若不是劳动局那个龟儿卡着,原本我应该是生在成都市的,结果我却生在了农村的猪圈里,不禁感叹世事难料、造化弄人啊。
又过几年,舅舅给我妈疏通了四川内江糖酒站6769仓库的关系,6769库是糖酒站的白糖战备储备库,地址在顺河场附近,地处一个非常偏僻的农村山沟沟里,就是我妈刚才指那地方,虽然在农村,但是离我外婆家比较近,抄小道只有十几公里的路程,我妈想着管它农村还是城市,先调回来了再说。
通过舅舅的运作,6769库同意要人,于是1975年夏天,爸妈带着两个小娃娃经过半个多月的舟车劳顿,举家从江西赣州迁回四川资中县顺河场,两个四川大学历史系的高材生终于光荣的在6769库当上了仓库保管员。
我妈说,3年以后,也就是1978年,她又怀孕了,肚子里那个孩子就是我,那年月,计划生育政策正推进得如火如荼,仓库领导得知我妈怀孕了,如临大敌似的,隔三差五就来家里给我妈做思想工作,让我妈务必响应中央号召,把肚子里的孩子流掉。
我特别关心我爸当时是咋想的,就问我妈,妈妈说,家里已经一儿一女了,并且仓库领导多次威胁说超生会被开除,所以我爸也劝我妈把孩子打掉。
当时已经怀我6个月,我妈非常沮丧地来到顺河场公社医院,让医生给她做人流,照理说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可存在就是道理,吉人自有天相。医生给我妈做完各项检查后,说这孩子发育得非常好,打掉实在太可惜了,让我妈坚定些把孩子生下来。
我妈本来就舍不得打掉肚里的孩子,经医生这么一鼓励,就铁了心要超生。她请了病假,躲回了外婆家,仓库管计划生育的人也找不见她,也就拿她没辙了。临到快生的之前,为了身边有人照顾,我妈又悄悄潜伏回仓库的宿舍,终于在9月份的一个晚上,那位拥有无数光环,外号:流鼻龙、小地宝、蛋蛋糖、躁包强……的奇人,也就是我万老三在祖国的白糖战略仓库6769库诞生了。
妈妈笑着补充道:“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初真的打了胎,就没有今天的你了。所以我很庆幸当时的决定,也很感谢那位医生的鼓励。那位救你命的医生说得不错,你确实发育得很好,生下来就有8斤2两重,长得虎头虎脑的。儿呐,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你有机会真应该去找找那位医生,感谢一下人家。”
我说:“这都四十多年过去了,怕是不好找,我去试试看吧。”
“您把我生下来,仓库没有开除您吗?”我问。妈妈说:“仓库领导看我们两口子工作勤奋,学历又是当时工人里最高的,就网开一面没有开除我,但把我和你爸的工资都降了一级。”我能想象到,本来就收入微薄的家庭,因为降薪而变得雪上加霜。
“你爸因为这事没少埋怨我,说饭都吃不起了生那么多娃儿做啥子嘛。每次他一说这事我就跟他吵,这不是你亲儿呐?钱重要还是儿子重要啊?!”聊到这里,我妈转头看着我,她摸了摸我的头发,眼里充满爱意:“儿呐,妈妈40岁才生下你,你可是妈妈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贝啊。”
妈妈接着说:“记得那天晚上,你爸去仓库上夜班了,我半夜肚子痛得不行,知道你要出生了,就喊你姐去请接生婆,那么黢黑的山沟沟里又是大晚上的,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接生婆来,等到凌晨4点多钟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自己一个人把你生下来,还帮你把脐带系好,又弄来热水把你身上擦洗干净,生你可把为娘累坏了。”妈妈随手擦掉额头的汗珠,“早晨你爸回来,上了一晚上夜班也累得不行,进屋看了你一眼就去睡觉了。从那时候起,我就隐约感觉你们父子俩脾气犯冲,果然,你成年以后,父子俩见面就吵,形同水火。”
妈妈轻声叹息:“你爸虽然固执,但也是个本分人,为了操持这个家,为了你们三兄妹他付出了很多很多,但他在家总是板着个脸,跟你们搞不好关系。他虽然脾气不好,但他一直都很爱你,只是不懂表达。我希望你们父子俩以后能多沟通,多体谅对方。”
在这偏僻小山村的白糖仓库里,于母亲而言是虚度了6年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于我而言,却是我最“甜美”的童年时光,仓库里的白糖用麻包装着,堆得像山一样高,我每天就在那些麻包山上爬来爬去,想吃就抓一把白糖塞嘴里,想尿就……是不是很多人小时候都发现,有些白糖变黄了。
妈妈笑着说:“那时候你像个猴子一样,整天在仓库里爬上爬下,虽然条件艰苦,但看到你那么开心,再苦我也觉得值。”
直到1981年,爸妈终于从农村调回了城市,调到内江市商业干部学校去当老师,于是我们举家搬进了城里,那一年我3岁。
我和妈妈终于爬到了山顶,我累得气喘吁吁,山顶的风掠过脸颊,带来久违的清爽。极目四望,天地豁然开朗,群山如起伏的绿浪,层层叠叠向天边延展,云雾在山腰翻涌,像未凝固的雪浪,将远处的峰峦吞吐其间。面对美景,我不禁吟诵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妈突然问:“知道这句诗词是什么意思吗?”我忽然想起我妈以前是老师,真不该在历史老师面前拽诗词啊,我懊悔不已,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意思是……我一定要登上泰山的顶峰,俯瞰那些显得渺小的群山。”我妈说:“你理解的只是浅显的表面意思,其实更深层次的寓意是指一种精神境界,只有把自己放在高处,心胸和格局才会宽广;只有经历过挫折和艰难困苦,你才能坦然地面对一切,无惧风雨。”
我似有所悟地点点头,妈妈目光看向远方:“儿呐,你知道什么叫见天地、见众生、见自己吗?”正好我之前也读过家里那本《金刚经》,知道这句话的出处,我挺直腰杆,胸有成竹地展开论述:“这句偈语出自《金刚经》,见天地是拓宽眼界,见众生是广结善缘,见自己则是返璞归真。”最后一个词出口时,连我自己都被这禅意浸染得容光焕发,暗自得意。谁知我妈轻声笑了笑说:“儿呐,看问题不要总看表面。人的一生有三次觉醒,见天地,是学会在暴雨中收拢羽翼,在深渊前停住脚步,知敬畏,所以谦卑;见众生,是在泥泞里看见莲花,在蝼蚁负山的人群中听见梵唱,懂怜悯,所以宽容;而见自己,则是在照见五蕴皆空、看破万相之后,仍能守持心中这盏明灯,并从容在棋盘残局里落下的那枚闲子,明归途,所以豁达。”
斜阳漫过妈妈的银发,像在暮色中为她的发丝镀了层金光。妈妈声音不大,像在吟诵经文。那些被她轻描淡写带过的哲思,此刻在我脑海中翻涌成潮。我忽然想起家里书架上那本泛黄的《金刚经》,封皮早已磨出毛边,却始终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印象中妈妈很少跟我讲这样深刻的道理。此刻,我被妈妈深厚的文化底蕴所折服,她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总是催我快点写作业的妈妈,而是站在智慧长河对岸,向我招手的引路人。
我妈轻轻叹了口气,眼神中透着一份难以言说的深邃:“我现在已经到了人生第三个阶段,明归途,妈妈已经八十多岁了,这枚闲子随时可以落下,什么事也都看明白了,唯一让我割舍不下就是你啊,三儿。”“妈,您身子骨这么硬朗,日子还长着呢,以后儿子好好孝敬您老人家。”我说。妈妈面带微笑看着我,轻轻点头,但那微笑中分明有一丝不舍。她的手缓缓抚过我的脸颊:“儿呐,有你这句话,妈知足了。”
我们沿着山脊梁上那条蜿蜒小路慢慢前行,穿过一片翠绿的竹林,一片广袤的玉米地呈现在眼前。“瞧,这块地就是你六姨孃家的地。”妈妈说。
她的脚步忽然慢了下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径直穿过玉米地,来到一处地势相对较高、靠近山脚的地方。站在那里,妈妈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对面的小山坡,转头说:“你看,对面山坡上的那几棵树像不像我们一家人?两棵大树,旁边依偎着三棵小树。”
我顺着妈妈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那些树木以一种奇妙的方式排列着。“左边那棵大树是爸爸,旁边两棵小树是哥哥和姐姐,右边那棵大树是妈妈,我就是最靠近妈妈旁边那棵小树。”我说。妈妈微笑着点了点头,她转身指着身后两棵松树之间的那一小片地方说:“妈喜欢这里,以后妈走了,就把妈妈埋在这里吧。”
听到这话,我的心猛一沉,连忙说:“妈,这一路您怎么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呀,您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妈妈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山上那几棵树。风轻轻拂过,带来一阵清凉,也带来了远处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这一刻的氛围略显凄凉,我们母子二人都沉默下来,尽管我不愿面对那一天的到来,但我也明白,生命终有尽头。
从玉米地出来往前再走几十米就到六姨孃家了。六姨孃知道我们要来,已经早早地等在了家门口迎接。她肤色黝黑,身材矮小,一看就是那种在农村干了一辈子农活的妇人。看见自己五姐来了,她非常激动地拥抱了我妈。进屋后两姐妹坐到堂屋里手拉手亲切聊起来,看上去她们姐妹也有些年头没见了。
我在这屋里前后转悠着回忆童年往事。六姨孃有三个儿子,她老公姓曾,她家老三和我年龄相仿,是我小时候最好的玩伴。记得小时候放假,我经常来六姨孃家找曾老三玩耍,常常一住好几天都舍不得走。但我小时候淘气是出了名的,记得有一次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我和曾老三打起架来,我随手操起扁担朝曾老三打去,老三头上顿时血流如注。当时场面很血腥,我心里感到害怕,所以这件事至今记得。
六姨孃没有责备我,带着老三就往诊所跑。等晚上回来后,曾老三的头上已经包得像个印度阿三。晚饭的时候,坐在餐桌上,我吓得瑟瑟发抖,毕竟爸妈不在身边,只有我一个小娃儿没人撑腰,怕他们大人联合起来收拾我。谁知六姨孃和姨父半句都没有提打架的事,只是一个劲的往我碗里夹菜。我庆幸自己能有这么纯良、厚道的姨孃姨父。回忆起这段往事感到无比羞愧,我那恶棍般的童年啊!我参加工作以后,每次见到六姨孃都会往她手里塞钱,以感激她在童年时给予我最真诚的呵护。
妈妈在堂屋把我叫过来,问我身上带钱没有。我说没带现金,但手机微信里有钱。妈妈让我给六姨孃转三千块钱,说是相中了她们家玉米地里那块风水宝地。我心里想,还来真的呀?但母亲大人下令,我又岂敢不从,于是把钱给六姨孃转过去。
吃完晚饭趁着天还没黑,我们母子俩就匆匆下山去了,路上妈妈叮嘱我说:“记得我跟你说的事哈,把外婆家那间老房子给我收拾出来,我要去住几天。”我说:“妈你这是何必呢,你想忆苦思甜可以来六姨孃家住,何必自己跑去住那破房子呢。”我妈口气坚定,不容反驳地说:“喊你弄你就去弄,别说那么多废话。”
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外婆家的老房子那边,找来几个当地农民,答应每人付二百块钱让他们修整房子。几个农民动作麻利,不到一天工夫,就把破旧的屋子收拾得像模像样。屋顶的碎瓦换成了新的,墙皮扫干净后贴上一层报纸,这种简单而有效的处理方式不仅让屋子看起来整洁了许多,也增加了些许温馨的感觉。
我花钱请村里的电工从就近的村户家里牵了根电线,装上了电灯,屋里顿时亮堂不少。我又请来木匠打了一张新木床,从镇上买了被褥铺好。接着,我向村民收购了一些旧家具:一个衣柜、一个五斗橱、一张书桌和一条长凳。家具的漆面颜色深得像酱油,这种岁月沉淀的光泽在我们古玩行里叫“包浆”,是老物件的标志。最后,我在屋里安置了一个简易马桶:上面是个方木凳,中间掏空,下面连着粪桶。不用时盖上盖子,用完后可以倒掉污秽。一切收拾妥当,老房子终于有了几分模样。
弄老房子这两天,我们还是住在球溪镇大表哥家。晚上回家,我妈问我改造老房子进展如何。我如实向她汇报又添置了什么物件,又如何修缮了房顶,又换了哪些腐朽的木头,接了电线,装上了电灯,还给她买了新的电饭煲和饮水机。妈妈听着,不住地点头:“好,好,妈这辈子没白疼你。”
晚上吃饭时,妈妈在饭桌上又提起往事。她讲起自己中年时被调到回内江市糖酒站,讽刺的是,她竟然是主管计划生育的科长,这个曾经因为超生被降一级工资的科长,她工作的主要任务就是劝说怀二胎的家庭放弃孩子,响应国家号召,不要超生。很显然,这项工作她似乎完成得并不出色,她总是对那些怀二胎的妈妈们说,当初她是如何顶着压力把我万老三生下来的。
小时候,我最爱往妈妈的计划生育办公室跑。那里有好多白气球,每次去我都抓一把揣在兜里。于是,每天下午放学时,校门口就会出现一道奇观,一群小男孩吹着白色葫芦状的“气球”排着队往外走,有的还在里面灌上水,拿在手里一颠一颠地玩。那时不像现在,小学生放学都是自己回家,校门口没有家长围着接。要是换现在,那些家长恐怕要笑晕倒一大片。
我妈说,因为我在学校发“气球”的事,她被叫过好几回家长。她笑着摇头,筷子在碗沿轻轻敲着:“你这捣蛋鬼啊,真是让我又好气又好笑。”
听到妈妈聊我的糗事,大表哥一家笑得前仰后合。
母亲聊起我那“恶贯满盈”的童年就停不住嘴,好久没见妈妈这么高兴了,我也不好意思扫他的兴,就任由她揭我的老底。她回忆道,大概是我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爸爸被派驻到外地出差,一去就是一个多月。那时候,姐姐和哥哥都已经离开家去读大学了,家里只剩下我和妈妈。
因为我手欠,老是喜欢在地上捡石子乱扔,结果有一次不小心把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挡风玻璃打烂了。那个司机气急败坏地把我抓到我家,让我妈赔钱。妈妈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淡定地对那人说,孩子小不懂事,别对他凶,该赔的钱我会赔你。
妈妈告诉我,当时家里只剩下9块钱生活费了,而那块玻璃需要赔20块钱。妈妈不得不去邻居家借了十几块钱,才凑够了赔偿金。
即便我闯了这么大的祸,当年妈妈都没有因为这件事责骂过我。她对我说:“儿呐,你看你乱扔石头,原本这几天我们每天都能吃上肉的,现在只能吃点青菜了,这就是代价。”我当时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很大的触动。
尽管家庭条件艰苦,但妈妈始终保持着积极乐观的态度,她说,只要你还健健康康的,什么事妈妈都不会难过。咱们母子俩在一起穷欢乐,这样的日子也幸福。那晚的菜是萝卜丝拌酱油,我嚼出了肉的滋味。
屋漏偏遇连夜雨,才过几天又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那天我放学后,和几个小伙伴去树林里玩耍,玩累了刚回到家,就见一个男人扯着嗓门骂骂咧咧的堵在我家门口,他牵着的孩子正是我们班同学,额头往外冒血,鲜红的血迹糊住了半张脸。
男人怒不可遏地让我妈赔钱,说是我扔石头把他儿子头砸破了,我极力辩解说,我根本就没有扔过石头。这时候另一个同学站出来作证,说他看见了,就是我扔的石头,在河边扔的。我说我根本就没有去过河边,好几个同学都可以为我作证。那家长像被点燃的¥¥¥¥桶,嗓门巨大,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他不依不饶的说:“我也不讹你们,赶紧带我孩子上医院治疗,再给买点补品,否则这事没完。”
妈妈二话不说,让我在家等她哪里也别去。之后她又跑去邻居家借了几十块钱,带着那孩子去医院拍了片、缝了针,又买了一堆蜂王浆、麦乳精、奶粉之类的补品送那男的,才把这事平息下来。
我对这件事记忆犹新,因为我确实被冤枉了。我问妈妈,当时为什么不多查证,为何要赔那无辜的钱?妈妈语重心长地说:“老子曰‘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有修为的人总是代人受过,以德报怨,这是福分啊孩子。‘受屈者不屈,不屈者越叫越屈。’当我们陷入困境和遭受不白之冤时,过度的抱怨和叫屈不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使自己陷入更大的麻烦。委屈,可以撑大我们的格局;有多少委屈,化多少力量,受委屈而不觉得委屈,格局就大了,成就也来了。”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母亲在阐述这些道理时,她的眼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母亲喝了口水,接着说:“再说,当时你爸不在家,对方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如果真要争执起来,最终吃亏的还是咱们。为人处世要学会适时低头,避免激怒对方,否则那家长在外面报复你,那损失可就不是几十块钱能弥补的了。能承受得起委屈,才能保全自己。妈妈从小就教导你,钱财只是身外之物,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已过不惑之年的我,在那个夜晚突然领悟到,母亲当年传授给我的,绝非简单的妥协,而是“德善”和“退让”的人生智慧。
在妈妈一点一滴的回忆中,我越发感受到母爱的厚重与无私,我是多么庆幸,生而为人我能有一位这样好的妈妈,愿意为我不顾一切、付出所有的妈妈……有句话憋在心里好久,始终没好意思说出口。
妈妈终于如愿以偿地住进了自己小时候那间老房子,我已经在那里面准备了足够半个月生存的食物和水,妈妈说她要闭关冥想几天,让我在门口帮她把关,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搅她,等她想明白一些事情后,自然就出来了。当了几年兵,别的不敢说,站岗我是专业的,我让妈放心,保证连苍蝇都不会放进去。
我去镇上买了一把折叠沙滩椅摆在小院子里,没事的时候就看看书,记得当时随身带的一本书是《李叔同禅心人生》,看累了我就在椅子上躺会,晚上就跑回大表哥家去住,睡醒了白天又去给我妈放哨站岗。
第二天下午,我依旧守在小院里,阳光斜斜地洒进小院,斑驳的光影落在石桌上。我认真品读着那本《李叔同禅心人生》,当翻到《梦》这篇凄美的诗词时,哀婉的文字混合着院里槐花的清香,突然击中了我心底某处的柔软。我低声诵读起来,声音在静谧的小院里回荡:
哀游子茕茕其无依兮,在天之涯。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偃卧摇篮以啼笑兮,似婴儿时。
母食我甘酪予粉饵兮,父衣我以彩衣。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哀游子怆怆而自怜兮,吊形影悲。
惟长夜漫漫而独寐兮,时恍惚以魂驰。
梦挥泪出门辞父母兮,叹生别离。
父语我眠食宜珍重兮,母语我以早归。
月落乌啼,梦影依稀,往事知不知?
汩半生哀乐之长逝兮,感亲之恩其永垂。
读完这首诗,心绪难平,泪水已洇湿了书页。屋内传来妈妈微弱的声音:“你怎么会读这首诗歌?她的声音微弱,像风中残烛,却带着少见的平静。”
我说:“只是恰巧在书中翻到了。”
“这也是我非常喜欢的词”妈妈轻声说:“李叔同写这首诗词时,他母亲刚去世。他用梦里对母亲的深切怀念,缝补现实的裂痕。这是李叔同对人生无常的感慨。他提醒我们要珍惜亲情,活在当下。亲情是永远的灯塔,照亮迷失的归途。”随即又传来妈妈的一声叹息:“人生又何尝不是一场大梦,转瞬即逝……”
站岗第三天,我爸打来电话,详细询问了我妈的情况,然后搭车风风火火地赶来。他来到老屋门口,想推门进去,房门从里面插上了木梢,推不开,他就敲门,屋里一片安静,我上前阻止他,说我是妈妈的护法,有使命在身,不许任何人打搅我妈。我爸说:“你给老子爬!”
我赶紧闪到一边,这世上恐怕也只有这个人对我说这句话我不敢生气吧。
爸爸的敲门声越来越剧烈,感觉整个屋子都在震动,我生怕房子塌了,于是壮起胆子,再次上前阻止说:“我妈天天在家里你视而不见,我妈躲到这里来想清静几天,你又装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早干嘛了呢?”
我爸气得直喘粗气:“你晓得个球,你妈要是死在里面咋个办?”我说:“我妈气色好得很,就算你……”后面的话我不敢说了,怕挨打。
这时候房里忽然传来了我妈的声音“不要吵了,让我静一会。”我爸还在争取:“碧庆……让我进去,有啥子事情好好商量嘛。”
我妈说:“再等两天吧,有什么话等我出来再说。”然后我妈又吩咐我说:“三儿,给你哥哥姐姐打电话让他们回来一趟吧,我想见见他们。”
这时候,我能明显感觉到妈妈说话的声音有点怪,好像变尖了些。
我也不知道我妈这是要干什么,但回忆这几天的种种迹象,我感觉有些非同寻常,于是给哥哥姐姐打了电话,叫他们赶紧回来。
姐姐当天晚上就回到了顺河场,而哥哥则是第二天中午才赶到。他说是因为买不到火车票,所以耽搁了些时间。算起来,这已经是妈妈闭关的第四天下午了。直到这时候,我们一家五口才总算是聚齐了,尽管妈妈在屋里,我们四个人在外面。
哥哥和姐姐详细向我打探妈妈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我如实作答。姐姐是皈依的三宝弟子,修佛参禅已经好几年了,她的思维境界比我们普通人要高。她听完我的叙述后,沉思片刻说道:“妈妈这是回光返照,可能马上要走了。”
我有些疑惑:“回光返照一般不就是一两天的事吗?妈妈看上去精神状态很不错啊,并且已经出来一个多星期了,还能自己爬山。”“从妈妈失忆症突然好转的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就在倒计时了。至于为什么能撑到现在,我也无法解释,可能是靠念力在支撑着身躯吧。”姐姐解释道。
父亲不解地问:“那她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住起干啥子嘛?有病就去医院看嘛。”姐姐平静地回答:“这叫落叶归根。妈妈选择回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她一生最重要的回忆,有她的根。对她来说,这个地方不仅是家,更是灵魂的归宿。”
随即,姐姐跪下朝老房子磕头,她说:“妈,我回来了。”哥哥也学着姐姐的样子跪下磕头,并说了同样的话。屋里安静了很久,稍后传来一句“我晓得了。”妈妈的声音好像变得更尖了,我听得有些奇怪,但这时爸爸那破锣般的嗓音打乱了我的思绪,他朝屋里喊:“碧庆,你有啥子事出来说嘛,你把门关起做啥子嘛?”屋里再没动静,爸爸又重复着几句类似的话,却始终没有回应,我爸还想去敲门,被姐姐制止了,她让爸爸安静一会。
整个下午,我们一家四口在院子里焦虑不安地徘徊着,我们都在猜测妈妈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天已经擦黑,我们几个商量了一下,准备回镇上去吃晚饭,临走前,我爸朝着屋里喊了句:“碧庆,晚上冷,盖好被子哈,我们明天再来看你。”哥哥说:“妈,需要啥子东西不?我明天给你带来。”屋里始终没有回应,我们又待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老房子。
第二天一早,吃完早饭,约莫九点来钟的样子,我们几个往老房子走去,走到半路就看到陆续有农民在往前跑,口中念叨着“妖怪……巨鸟……”之类的话,连续跑过去几个人,我就好奇,抓了一个问他跑啥子呢?那个农民说:“你不晓得呀?张大福家的老房子,发现一只超大的鸟精。”“啥子唉?!”张大福就是我外婆的名字,我们几个听到这里也觉得事有蹊跷,撒丫子往老房子跑去。
我们一家四口跑到老房子院坝里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几十个围观的村民,他们三两成堆,看着屋顶指指点点交谈着,我朝房顶看去,哇噻!太震撼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只特大的巨鸟站在屋顶上,背对着人群,身形比一个正常人还要高,从背影看,像一只超大的孔雀,深蓝色的羽毛泛着幽光,羽片间有细密的花纹闪烁,外围晕染着宝石般的翠绿,像是被封印的繁星。这也太美了吧,若不是亲眼所见,我是打死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美丽的生灵。
那大鸟轻轻地抖了抖身上华丽的羽毛,在屋顶侧身向前走了几步,尾羽拖地如流动的银河,步态优雅轻盈,仿佛踏在云絮之上,我总觉得这大鸟的侧脸很熟悉,像一张人脸。
人群已开始沸腾起来,有村民提议,赶紧去拿弓箭把它射下来,然后做成标本摆在村里展览,50块钱看一次……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警告他说,这大鸟肯定比熊猫还珍贵,它要是掉一片羽毛,至少都够判你十年,你娃子懂法不?
大鸟踱步走到了屋顶的中央,突然转过身来,前排的几个村民大喊一声“妖怪啊……”吓得他们向后退去。此时我也看清楚了,大鸟竟然长着一张人脸,这确实是我妈妈的脸,此时的她像一个人头鸟身的妖怪,我吓得汗毛倒立。
我爸吓得脸都白了,手指前方,喃喃自语:碧庆……是……碧庆吗?……
我哥不停地用双手搓脸,确认自己不是眼花了。我姐还算淡定,口中念念有词,好像在诵读什么经文。
有个老阿婆喃喃道:“这个是兰家五妹子哒,咋个变成个鸟了呢?”
妈妈头顶的冠羽如燃烧的蓝焰,每一根羽枝都闪耀着金属般的光泽,她眼眸深邃,昂首凝视远方,面部带着高贵的威仪,我相信此刻就算是杨丽萍亲临现场也会自叹不如、黯然伤神。虽然看上去很奇怪,但我妈脸那张慈祥的面孔我是绝对不会弄错的,我镇定下来,朝着屋顶喊道:“妈,你快下来,莫摔倒了。”
老阿婆继续道:“看嘛,那个是她娃儿,我就说是兰五妹嘛。”
妈妈没说话,依然目视远方。见妈妈穿着这身奇装异服站在屋顶上,我感到不可思议,我非常紧张地喊道,妈,哪个龟儿子给你弄的cosplay?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没得点分寸吗?把您老人家摔倒起了咋个得了?妈你赶紧下来,我去给你搬梯子。
这时候好些个年轻的村民已经拿出手机来给我妈拍照摄像。这时我妈将双翅展开,像是伸了个懒腰,有个站在前排的年轻村民说:“哦哟,这个翅膀不可能是假的,假的咋个可能做到这么逼真?肯定是自己长出来的翅膀。”
随着消息的迅速传播,院坝里的人群如潮水般涌来,眼看人群越聚越多,至少已经有一百多人,熙攘声漫过屋檐。有个女网红架起手机开始直播:“今天是2022年5月8日母亲节,各位粉宝们,我所处的位置就是顺河场童家山的兰家沟,在我身后这座青瓦屋脊上,正在发生着人类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奇迹!”
有人还在说“这翅膀绝对是真的!”人群发出嗡嗡的惊叹,网红迅速切换到广角镜头,将屋顶的巨鸟框进画面:“这位兰家沟的女儿,曾是上世纪60年代唯一飞出山坳的金凤凰。她从这里出发,带着父老乡亲们的期望考上川大,飞出了这个穷山沟。而今天,这位八旬老人以凤凰涅槃之姿又回到了故土,完成了人类最绮丽的蜕变!”
镜头拉近时,妈妈的双翅在逆光中舒展,闪现出耀眼光泽,女网红充满激情地介绍道:“长出翅膀是人类多少年的幻想,如今这个幻想终于变成了现实,我相信,如果人类早两百年长出翅膀,恐怕到现在飞机还没发明出来。”
女网红的声音突然哽咽:“粉宝们,这哪里是翅膀?这是人类突破进化牢笼的宣言啊!让我一起目睹她大鹏展翅、冲上云霄……”
人头涌动,我爸挤在人群中显得十分渺小,他焦急地喊道:“碧庆……是你吗?有啥子事下来说,我啥子都依你,别干傻事。”我妈没搭理他,俯瞰众生,脸上依然保持着高贵而淡雅的微笑,她双翅轻挥,好像在测试这对翅膀的升力,一股凉风从屋顶吹来,气流卷起地上的槐花瓣。“哇~”头发被吹起的村民们惊呼一声。
妈妈的翼展非常庞大,一侧足有两米多长,羽翼在屋顶投下巨大的黑影,金色朝阳漫过她的肩胛,光影在华羽间流淌,妈妈的身影就像天使般美丽。姐姐在我旁边说:“妈妈真的变成凤凰了。”我瞪大双眼:“这不科学啊,怎么可能?”姐姐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妈妈一世苦修,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看着屋顶那只浑身闪耀着宝石般光泽的“大鸟”,我又不得不接受眼前发生的事实。姐姐说:“累了一辈子,妈妈总算是解脱了。”我没明白,问姐姐啥意思?姐姐说:“妈妈要走了。”
“啊??”听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这是我和妈妈认真道别的最后机会,我不顾一切地扒开人群挤到最前面,朝妈妈喊:“妈!我这辈子能做你的儿子……是我最大的幸运,如果有来生,我还想做你的儿子……”
我清晰地看到妈妈眼眶中流出两滴眼泪,顺着宝蓝色的脖颈往下滚落,像两颗坠落的珍珠。随后她身体微蹲,脚趾深深抠进瓦片,猛地一蹬,庞大的身躯带起一阵惊风朝天上飞去。
妈妈盘旋在半空,羽翼挥舞搅动流云,姿态优雅,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将朝阳的熔金搅碎。我仰着头,用尽全力朝空中喊去:“妈妈,我爱你!”
母亲俯身最后一瞥后,随即她挥翅掠过云巅,妈妈的身影逐渐消失,整片天幕渐渐碎成亿万片琉璃。七彩羽浪在余晖中漫开,如同宇宙初生的星云,又像惊鸿归巢的星辰。
霸泉老万
2025.4.21

读高中时的母亲↑

读大学的父母↑

母亲的毕业证书↑

参加串联的红小兵青年团↑

满周岁的我与父母亲的合影↑

我爱你,妈妈!
后记:
2022年5月8日那天上午,父亲传来噩耗,说母亲早上因心梗突然离世。我立即坐飞机于当天下午赶回内江市,我清晰记得回家那天狂风暴雨,仿佛连天地都在为她的离去致哀。我亲手为母亲布置灵堂,水晶棺里母亲的仪容依然慈祥,深情凝望,竟是望断天涯、阴阳两隔,心痛得我无法呼吸。
五天的守丧期间,我像是被囚禁在回忆的牢笼里,母爱的点点滴滴如潮水般涌来。那些温馨的画面、温暖的拥抱、无数个日夜的守护,如电影般在我眼前循环播放。灵堂有只小鸟,每天伫立在屋梁上静静地看着我,与它的对视中,悲伤与思念在目光中交织。我相信,那是母亲的灵魂,她以另一种形式陪伴着我,给予我无言的安慰。
守丧这几天里,我总想写点什么来纪念母亲,可每次提起笔,却发现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直到那个夜晚,小鸟的凝视仿佛触动了我的心弦,灵感如泉水般涌出。我决定创作这篇魔幻现实主义的文章《飞向天堂的鸟》,将母亲的形象与情感融入其中,以此表达我对母亲的深切怀念和无尽的爱。
当年我曾尝试写过初稿,但那份抛心挖肺的疼痛让我无法承受,这事便搁置了下来。三年后,再度经历丧妻之痛,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已离我而去,对生命的无常与离别的哀思有了更加深刻的感悟,于是,在悲伤与思念的交织下,完成了这篇迟来的文章,也算是对母亲的一种告慰。真实的情况是:从2015年以后,随着阿尔茨海默症的加重,母亲几乎已经认不出我,到走也没有恢复记忆。文中母亲神志清醒、回乡探亲、化作大鸟等情节,皆为本人虚构的愿景,我把所有的期待和祝福都融化在文字里,我以自己的记忆为底色,想象着母亲与我对话的口吻,构建了一场心灵的归乡之旅。这次写作,既是对母亲的缅怀,也是一场自我救赎。
霸泉老万
2025.4.21


最后祝全天下的母亲:厚德载福,金玉满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