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诞生在北宋崇宁四年的铸钱监,工匠将滚烫的铜汁浇进陶范时,最后一缕夕照正掠过钱监檐角的脊兽。宋徽宗亲书的"崇宁通宝"四字瘦金体,在我身上凝结成跨越千年的指纹。
我曾躺在汴京虹桥下卖炭翁的褡裢里,听着他咳嗽声与炭车吱呀声合奏的市井悲欢。靖康元年金兵破城那夜,握着我逃命的书生将我塞进城墙裂缝,他的血渍在钱缘晕开,成了我第一层铜锈。直到三百年后暴雨冲塌旧城垣,我带着半截断箭重见天日,被南下的晋商当作护身符缝进襁褓。
万历年间,我在苏州拙政园的荷塘底沉睡了二十载。某日匠人疏浚池塘,我与碎瓷片一同被打捞上岸。那落第秀才盯着我背面的星月纹,突然在宣纸上勾勒出徽宗手书的真迹——原来我的钱文竟藏着瘦金体的笔锋转折。他狂喜的泪水滴在我身上,冲淡了钱孔里淤积的淤泥。
康熙帝南巡时,我被锁进扬州盐商的紫檀百宝箱。满箱明珠美玉中,我是唯一敢在烛光下诉说靖康旧事的物件。当盐商之子将我偷出换鸦片时,烟馆老板用烟杆敲着我的方孔嗤笑:"破铜钱也敢充古董?"那夜我滚落在阴沟里,看着银元在赌徒指缝间流转,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比崇祯殉国那夜还长。
民国十八年,我成了琉璃厂当铺账台上的镇纸。戴圆框眼镜的掌柜常拿我考校学徒:"看出这包浆是几层人汗养出来的吗?"直到某个雪天,穿灰布长衫的年轻人用三块银元赎走我,他的体温透过报纸传到我身上,那温度竟与汴京书生掌心的余热惊人相似。
1980年春,正在黑暗的泥土中沉睡的我突然被砸醒,强烈的阳光和剧烈的疼痛让我泪眼滂沱。一个庄稼汉光着脊梁,挥舞着铁锹,在自家的一亩三分责任田里卖力地起垄,不过他并没有注意到我,也许他心里正盘算的是今年的收成,是攒几方红砖准备翻盖草房,是给儿子讨一房媳妇……两个月后,一个割草的小女孩捡到了我。母亲唤回养了三年的大公鸡,从尾巴上揪下三根羽毛,给女儿缝了一只鸡毛毽子,女儿开心极了。那女孩聪明伶俐,连脚丫子都特别巧,踢得我上下翻飞,那段日子应该是我劫后余生里最快乐的时光。可惜好景不长,女孩很快就长大了,竟然要远嫁它乡。听说家里问男方要了不少彩礼,因为她的弟弟也快该提亲了。出阁那天,我躲在墙角看到她哭红了眼睛。
2019年秋雨绵绵的清晨,收破烂的老李头用丝帛蘸着白茶擦拭我时,他龟裂的指尖突然顿在"宁"字缺角处。"这是当年汴京守军掰断的..."他的叹息震落了我身上最后一片明代尘灰。如今我在博物馆玻璃柜中凝望参观者,每当孩童指着我说"像巧克力币",总有白发老者俯身低语:"看这铜锈里,藏着半部中国史。"
作为一枚辗转四十双手的铜钱,我见过王侯将相的金印蒙尘,也见过升斗小民的眼泪结冰。方孔中穿过丝绸之路的驼铃,也灌进过鸦片战争的炮火。当人们争论我值多少万时,我总想起崇宁四年那个黄昏——工匠把尚未冷却的我举向晚霞,铜汁飞溅成星,那才是真正的"价值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