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已至，故人难在。

如果我还能再见到那个满脸皱纹，佝偻着身体的老妪，我一定会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以此弥补夏天的遗憾。

又是一年盛夏，熟悉的热浪袭来，吹得叫人呼吸困难。我坐在窗边，望着绿意盎然的榕树，听着此起彼伏的蝉鸣，心里一阵没来由的失落。
最近几天我总是做着相似的梦：那是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我坐在教室里上着语文课，老师在上面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却怔怔地望着窗外随风起舞的槐树。老师的声音渐渐虚幻，蝉鸣声却越发清晰，我期待着放学后的快意。突然，一截粉笔头有力地射击过来，在我木桌上留下一个醒目的白点后又直直弹开，我慌乱地抬起头，正对着老师杀气四射的眼。教室猛然安静下来，我极不情愿地站起，同学们齐刷刷地望向我，我的脸涨的通红。一旁的死党只一个劲地笑，一双脏手在课桌下比划着什么，容不得我细看，他也被叫了起来。就这样，在一个寻常的夏日午后，两个小人儿相依为命般站在“卫生角”处，时不时高低错落一番，那是他们在更换支撑脚。

我应该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其他人所谓的解梦报以极大的兴趣，我总觉得在各种梦境交织之下，自己也似乎变得不一般起来。老人常说，经常梦到小时候的人，是因为自己有遗憾落在了那里。起初我并不以为然，可越发觉得有个年迈老妪在梦的尽头呼唤我，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那个佝偻的身影慢慢清晰，我才又想起那个一生操劳的祖母。

祖母是1926年生人，这个早年丧夫的女人见识了战争，遭受过旱灾，遇到过洪涝，经受了饥荒。饶是如此，她依旧把四个孩子抚育成人，她从未向别人说过这些悲惨的经历，仿佛这样就可以淡忘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我想，她一定有着一个硕大的箱子，里面全是悲伤的往事，她将装满辛酸的箱子紧紧锁死，以至其余地方都是满满当当的希望。
去年夏天，约莫也是这段日子，我时常梦见祖母，在梦里头她总是对我笑，也不说话也没有过多的动作。我只觉得纳闷，在一次通话中无意间和母亲提到这件事，母亲惊讶地说:“你姐这两天也经常梦到她。”最后的处理方式是给她多烧了点纸钱，我总觉得这样的处理方式多少有点草率。

在我的印象里，祖母已经很老了，老到吃饭都不和我们一起，只是喝着那玉米糊。这个老人住在老房子内侧的一个阴暗潮湿的小房间，房间靠墙的那侧摆着她的嫁妆——几个木箱木柜，柜子的四角钉着铜钱，被调皮的我们撬下来均匀分赃了。她的木床下面有一个很老的罐子，上面印着石宝寨三个字，里面装着浓稠澄澈的蜂蜜，蜜里夹杂着不少黑色米虫的尸体。我后来才知道，石宝寨豆腐乳是忠县特产，是当年她流散湖北的小女儿给她买的。
她是很爱吃豆腐乳的，不知是因她牙口不好还是因其确实别有一番风味。她总是喜欢自己做一罐豆腐乳，每到饭点就叉出一两块就着稀饭美美地吃。我到现在仍然觉得她做的豆腐乳是失败的产品，因为每当她打开那个罐子，我们都捂着鼻子远远跑开，仿佛多闻一秒便会窒息身亡一般。事实也是如此，她的豆腐乳永远长着绿色的霉斑，与之一道的还有那滑滑腻腻的混浊液体，一看就早已腐坏变质。

祖母很疼爱我，或许正因如此，我也很喜欢她。某个尘封已久的夏天，四个孩子在院里玩着不知名的游戏，闷热的天让他们人手都拿着一支冰棍，祖母坐在堂屋门口挽着干燥的红薯藤以做柴禾。我虽然和堂姐堂兄们玩着，却忍不住时不时地回过头看那个蹲坐着的小小人儿，她就那样痴痴望着我们手里的冰棍。我跑上前去，递给她我手里的那根，她接过去从融化的下部分吃了起来，然后笑着对我说了一句:“真甜。”

也是那年夏天，我和堂兄还有几个同村的玩伴相约去堰塘里游泳。几个孩子赤条条的身体在太阳下反着光，湿漉漉的头发像海草一样死皮赖脸地缠在头皮上，模样说不出的滑稽。我们爬到池边的大树上轮流往下跳，姿势千奇百怪，激起的水花一阵高过一阵，如若能够站在奥运的舞台，势必是技惊四座的炸鱼队。我们正游地兴起之时，堂哥突然惊叫一声就连忙上岸捞起衣服跑了。我反应慢，被祖母揪着耳朵上了岸，我就这样浑身赤裸地站在祖母面前，她手里拿着一根桑条抽打着我的屁股，兴许是把我抽急眼了，亦或是我觉得在同伴前失了面子，我说出了如今想来依旧恶毒的话:“你个老不死的，我才不要你管我。”祖母闻言惊住了，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拿着桑条的手都颤抖了起来，浑浊的老眼四周泛红，嘴唇微张却没说出什么。我气冲冲地跑回家，将那个心碎了一地的老妪丢在了那个夏天，心里却有一种得胜般的快意。回想起来，当时祖母那瘦弱的身体像飞蛾的翅膀一样扑棱个不停，而我那恶毒的话就是紧紧扼住她的手，我羞愧难当。

祖母养了一只很老的花猫，和祖母一样老。每当吃饭的时候，那只猫就静静和祖母坐在长凳上，不叫也不闹，更不会为几口吃食就极尽谄媚之巧，就那样坐着眼睛微闭。它是不需要任何人投喂的，它往黑暗处一扑，总能抓住老鼠大快朵颐起来，听祖母说，它以前还能抓菜花蛇，现在老了，估计就连老鼠麻雀都扑不到了。后来一连好几天，吃饭的时候也不见它，祖母到处唤它也没有任何回应。一天上午，祖母在柴房后面看到了它，它就那样静静地趴在一窝稻草上，像睡着了一般，只不过早已僵硬。祖母连带着它下面的稻草一把将它端起，轻轻说着:“你这么没出息啊，还走在了我前头。”

自那以后，祖母的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食道癌晚期的她已经无法正常进食，起初她还能喝点玉米糊，后面只能喝点汤水，再到后面只能输液了。在生命的最后，祖母已经骨瘦如柴了，那是真正的皮包骨，犹如骷髅一般躺在床上气若游丝，长期的营养不良已经让她无法坐起，苍老而纤细的手从被窝里探出来握着我，嘴里不知说着什么。09年晚八时许，祖母突然坐了起来，她说她想吃小布丁，我们一众人连忙驱车到附近的商店，老板虽然已经关了门，但还是给我们拿了东西。等到回去的时候，母亲坐在沙发上，祖母就躺在她的怀里，粘稠的口水流了好多，流到了母亲手里，滴在了沙发上。

后来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那样的画面，一个矮小的老妪佝偻着身子，背着硕大的背篓，背篓里装满了红薯藤，张牙舞爪的样子盖住了她的上半身，只剩两条因风湿而严重变形的腿在一瘸一拐地走着。我在后面叫她，她转过身来只是对我笑笑，也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