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窗》
我从来不曾用文字描写过父亲，父亲在我的印象中是不完整的，我对他的世界毫无兴趣。 俗话说“无仇不成父子”，或许我从出生那一天起，注定就是和这个老家伙有仇的。
1938年父亲出生在四川乐山一个偏远的小山村，我很少听父亲聊起过他的童年，记得我当兵有一年回家探亲，父亲曾带我回过一次老家去给爷爷扫墓，他小时候生长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里，爷爷是个帮人看风水的道士，奶奶是个本分老实的农民，父亲出生的老房子周围种满了果树，屋子旁边有一条江，当地都管这里叫小山峡，父亲小时候经常会和爷爷一起下河去打鱼……
父亲从小就是一个捕鱼的高手，四乡八里都出了名的，在道观当掌坛师的爷爷原本以为自己培养出了一个职业渔夫，没想到突然有一天接到了四川大学历史系的录取通知书，全村为之振奋，爷爷为此大摆筵席，连呼看走了眼。
谁也无法想象，在那饥不裹腹的困难环境里，父亲究竟是怎样偷偷摸摸地学习并考上大学的。当我听到村子里的人夸赞父亲时，我表现得很不屑，他无非就是有点小聪明罢了，或许那年***取大学并不像现在这么难吧。
父亲读大学时并不老实，原本该上大二了，因为生了一场病，降了一级，又和大一的新生复读大一，很不幸的是我妈正巧就在那个班，父亲并没有把精力完全用在学习上，大学毕业后，他和我妈结了婚，人家读书是为了学业，他读书是为了找老婆。
我妈曾经很严肃地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跟我爸结了婚，第二件事就是生了我。我极力反驳，如果没有第一件事，那么第二件事情又怎么会发生呢？！
都以为出生在这样家庭的孩子会多么多么地幸福，然而事实却并不像别人想象的那样美好，父母都曾是大学历史老师，书香门第不假，但父亲遵从的是最传统的中国式教育，奉行的理念是——棍棒之下出人才。我小时候很喜欢收藏古钱币，偷过家里的钱出去买古钱币，父亲知道后棍子都打断了两根，真想不到啊，下手这么狠毒，当初那个叫万明星的道士是怎样培养出这样一个凶残的儿子的。
听其它堂哥说，爷爷从不打小孩的呀，你说怪不怪。
2005年左右，我妈打电话来说，父亲要来北京做手术，要在我家住一段时间，让我把屋子收拾一下。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还是个小职员，收入少得可怜，跟一个朋友合租了一间不到七十平米的两室一厅，我跟朋友商量了一下，让他去别处找地方住，还好那哥们刚谈了个女朋友，就临时搬去女朋友家把房子给我腾出来了。
父亲一进家门就说，我可不想来你这儿住，是你妈非让我来的，你要是看不惯就说，我随时可以走。
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脾气还是那么冲，我也懒得搭理他，忙自己的事去了。
没过几天父亲就去他提前联系好的那家医院做面部痉挛手术去了，这是一台大手术，有一定的风险，开颅将一根抽搐的神经疏通归位，手术前医院还找我签了免责书。
手术做完后还要在医院治疗观察一段时间。不管之前发生过什么，毕竟是亲爹，我每天下班后还是不自觉地跑到医院去看望他。
父亲头上缠满纱布，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只有眼睛能转动，能看得出这老家伙疼得厉害，我心中竟有一丝窃喜，想我小时候挨了你多少打啊，今天也让你体会一下疼痛的滋味。
疗养了一段时间，父亲终于能说话了，开口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不需要你来看我。我说我是来看我妈的。除此之外，我们之间再没过多交流。
父亲出院后回到了我的出租屋继续疗养，他看上去苍老了很多，不幸的是手术还是发生了意外，父亲的双耳在那次手术后几乎失去听觉，我们推测是听觉神经被碰断了，从此后只能听到很微弱的一点点声音，沟通起来相当困难，恰恰那一段时间竟然是我和父亲有生以来交流最多的阶段。
那时候我条件挺艰苦，租的小屋客厅里没有风扇和空调，父亲刚到我家住的某一天晚上一起吃晚饭的时候，父亲说太热，让我把客厅里的纱窗打开，我害怕打开纱窗后蚊子会飞进来，果断地拒绝了他，并且很不耐烦的对父亲连喊带比划地解释道：纱窗是有眼儿的，透风的，打开和关着都一样，如果打开纱窗蚊子就会飞进来。
后来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发现父亲敞开着纱窗趴在窗台上乘凉，每当我看见便立即上前关上纱窗，并不断提醒父亲蚊子会飞进屋，父亲说真的很热。
晚上睡觉只要发现有蚊子在耳边嗡嗡，我便会暴跳如雷跑去指责父亲，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经常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说些很伤人的话，父亲听不太清楚，只能大概猜测出我很不友好，他不管不顾地说，老子明天就走。
到了第二天，我妈就会想方设法地和稀泥，让我们双方尽量淡忘之前的不愉快。
虽已时隔多年，依然清晰地记得父亲来北京做手术的那个夏天非常炎热，楼下的水泥地面就像一个巨大的煎饼铛，走在上面都感觉鞋在冒烟。晚上和父母亲一起吃饭，由于白天在公司出现了烦心的事情，加之天气炎热导致情绪极度烦躁，父亲又唠叨着让打开纱窗，我粗暴地拒绝了他，还情绪暴躁地指责他小时候为什么经常打我？
听力有限的父亲费了好大劲终于搞清楚我在说什么，他气得上气不接下气，说我小时候就是混世魔王转世，读小学的时候把全班的同学都打遍了，自己班上的打完了又去打别的班，三天两头被请家长，他做梦都没想到怎么会生了我这么个惹事生非的儿子哦。
我怒气冲天，加大嗓门，还不是因为你从小老打我，我才去打别人的，还是个大学老师，根本不懂教育，自己的孩子都教不好，又怎么可能教得了别人的孩子？那么多书白读了，你就是个暴君、法西斯，连法西斯都不如。
父亲的情绪也激动起来，气得嘴唇哆嗦、有些语无伦次，我如果不打你，你早都闯祸进监狱了……
我妈一看再闹下去恐怕就要出事了，赶紧站起来制止，拼命把我推回了自己的小屋。隔着门我依旧能听见那老家伙的咆哮声，我戴上耳机，听着震耳欲聋的摇滚音乐，抱怨着自己悲惨的人生，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爹。
那是一次很不愉快的交流，我的坏情绪是个导火索，或许燥热的空气成了助燃剂，虽然过去了很多年，那次争吵还是在我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说不上是畅快还是兴奋，是愧疚还是酸楚，现今已为人父的我对那段记忆的感受更加复杂。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父亲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严厉到有些苛刻，不苟言笑，沉默寡言，他身边的同事轻易不敢接近他，真不知道我妈当初看上了他哪点。
小时候我们三姐弟都很怕他，哥哥挨的打比我和姐姐都多，我常常躲在墙角，从门缝中露出一只惊恐的眼睛看着父亲对哥哥严刑拷打，手法残酷、力度凶猛，触目惊心。 后来我常常在想，他究竟经历过什么样的刺激才会变得这般凶残？如果拍成视频，放到今天，肯定会被万人唾骂，说不定还会把他人肉出来。
从我记事起就发现他很孤独，没有一个哥们或朋友，除了亲戚之外，从来没有见过他的任何朋友来家里找他或是给他打过电话，这点让我一直很看不起他，他性格孤僻，对谁都凶巴巴的，当时我认为他性格有着严重的缺陷，谁又愿意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他经常把自己关在那间小黑屋子里对着一个破收音机拆了装装了拆，不知道他究竟在鼓捣什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生命在废弃和空寂中流逝，好像他能从拆毁一件东西中获取某种快感。谁叫他打孩子的？活该他孤独！
读小学之前，有一次去外婆家过年，吃完团年饭往回走时已经很晚了，那天我妈住在外婆家没回，就让我爸独自带着我回家，要走一段黑黢黢的乡间小路，还要路过一片坟地。我十分害怕，怕坟头突然冒出个什么东西把我吓个半死，又怕从田野里钻出来一条巨蛇把我吞噬。父亲甩着膀子在前面不管不顾地走着，恐怕他都忘了身后还跟着个小孩吧，我胆怯地喊了一声，爸，我怕。他停都没有停一下说，走快点就不怕了。我又怕又累，吓得要哭，我颤抖着说，你能背着我吗？我走不动了。他说，你自己的路要自己走，未来的路还长着呢，没人能帮你。
怎么当爹的，是不是亲生的呀。
我小时候身上是没什么零花钱的，在那样一个阴郁悲催的时代，父母的收入并不高，靠着微薄的薪水要养活三个孩子还是比较艰辛的，我们也很自觉，轻易不去问父母要零花钱。有次看见同学用上了一支英雄牌钢笔，实在按耐不住，我试探性地去问父亲要钱，父亲从来都不会直接给钱，而是给我布置些任务，比如洗碗、擦地、去买米、买菜什么的，还要搞叠加累计，要通过两三天的劳动才能获取到想要的那一块几毛钱，我那悲催的童年啊。
父亲从小就教育我，天下哪有白来的钱，要想得到就必须要付出，这个世界没有不劳而获的规律。可能当初父亲没有我表达的这么文雅，但大体是这意思，反正我就记着他挺抠门的。
曾经有两年，我们老家突然兴起一阵养殖海狸鼠的热潮，父亲是比较早掌握这项生财之道的，引进种鼠、繁殖、宣传、销售，我依稀记得无数个夜晚，父亲推着自行车带着我一起去街头巷尾贴小广告，我负责往墙上刷浆糊，父亲将写有“出售海狸鼠”的广告粘在上面，幼小的我被委以重任，简单枯燥的行为，我却做得很开心，我很少和父亲这样近距离的一起去做一件事，整个晚上父亲一句话也不说，可能是赚到钱了心情好的缘故，他偶尔会朝我做个鬼脸，而我却“咯咯咯”乐个不停，这是父亲留给我童年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光。
父亲做生意还是有一些天赋的，经过一年多的经营，父亲发了一笔小财，成为了我们当地的养殖大王，记者来采访过他，还上过报纸，家里的两个阳台全部变成了海狸鼠的窝，整个屋子臭气熏天。父亲忙起来确实没什么时间来管理我们了，与其在严厉的棍棒之下苟活，还不如在这臭烘烘的屋子里肆无忌惮地挥霍着童年的快乐时光。
难得父亲有一项生财之道，家里人都挺支持他的，父亲走在街上脸上也有光，别人对他的态度很恭敬，称谓也从万老师改成了万老板。父亲有些飘飘然，就在他砸进所有积蓄买回家一大批种鼠之后，海狸鼠被媒体报导是个大骗局，说现在中国的加工厂还不能把海狸鼠的皮毛加工成皮衣，此文一出导致整个海狸鼠养殖业崩塌，原本两万多的一只海狸鼠200元都卖不掉，父亲的几十万的积蓄瞬间化为乌有。
父亲非常失落，迅速憔悴和苍老了许多，那段时期原本拘谨的他显得更加沉默寡言，父亲将自己反锁在自己那间小屋里一个多月，不跟任何人说话也没见他吃东西，真不知道他究竟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是怎么熬过来的。几十万家产只是黄粱一梦，这场变故对父亲的刺激很大，一个大老板与江面的浮尸，仅一步之遥。
小时候印象中的父亲除了对我打骂，似乎根本不太关注我的存在，他眼里只有他自己那些琐碎的事情，对我向来都是严厉刻薄、高高在上的。有时会因为我洗脚不小心把水洒在了地上，或是吃饭的时把饭粒掉在桌子上而对我施以棍棒，为了逃离这个法西斯式的残暴家庭，早早的我就跑去当兵了，几年后身强力壮的我趾高气昂地来父亲身边，用挑衅的眼神看着他，心想，来呀，你再动我一下试试啊。谁知父亲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我不理不睬，哎哟，这股子邪气还没地儿撒了。
刚回家那几天我总担心他是不是憋着什么坏水，晚上突然袭击我给我个吓马威什么的。毕竟他还是我的父亲，他什么也没有做，完全无视我的存在，每天只关注钓鱼、拉二胡、跳舞那点事。时刻准备着战斗，敌军却迟迟不来攻城，简直无聊透顶。
在家休假期间，父亲约我去钓过几次鱼，每次借着钓鱼的机会父亲都会刻意和我多一些交流，以拉近父子之间的关系，但我们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小时候的记忆除了挨打就是父亲的冷漠，我觉得他离我始终很遥远，我们之间的关系依旧很陌生，陌生到不象一家人。
若干年后的我终于体会到了父亲当初的忧伤和绝望。
我去参军之后，哥哥姐姐也都参加工作了，家里就没有那么沉重的负担，父亲退休之后开始在家养鸽子，整天呆在家里也不出门，精心照料这些鸽子，以此来打发寂寞。
我以为父亲是因为年纪大了，性格开始变得柔软有爱心，但我错了，后来父亲的行为彻底令我震惊，他将自己养的鸽子一只只亲手杀掉，变成桌上佳肴，天呐，他简直像个恶魔。
父亲那一辈的人似乎对“杀生”这样一个今天看起来很高尚的词不屑一顾，他读大三时正巧经历了文ge的开始，读了七年大学才毕业，文ge摧毁了很多寺庙、佛像，同时也摧毁了人们的信仰以及对生死轮回的敬畏。
父亲这辈子不抽烟、不酗酒，更不赌博，几乎没有什么不良嗜好。退休后喜欢钓鱼、唱歌、喜欢拉拉二胡，吹个葫芦丝什么的，对乐器演奏极有天赋，摆弄小电器，还是自学的，另外最大的爱好恐怕属跳舞了，也不知道他是哪一天开始迷恋上去广场跳交谊舞的，只知道他至今依然坚持每天都去跳。抛开性格上的缺陷，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似乎是一个挺完美的人。但这些一定都是假象，只有那皮带抽在你身上时，你才能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恶。
命运有时候就像一个大轮盘，你永远都无法预测指针停在哪里，就像我的人生，之前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来北京读军校，从部队转业后会定居在北京。刚到北京的那几年我几乎很少跟父亲联系，甚至那几年父亲几乎在我的生命中完全被忽略。
姐姐大学毕业后跑到广州去打工，也定居在那里了，因为广州的冬天特别暖和，所以我们全家每逢春节都会跑到广州去团圆，全家聚在一起吃年夜饭是一年来我最期盼的事情。父亲依然是那个不冷不热的样子，我也懒得跟废话，瞧他这样的性格，我妈这辈子不知道受了多少委屈。初一那天我还是会象征性地给父母拜个年，父亲给我一个小红包，我还给他一个大红包，年年如此，算是尽孝吧。回想起小时候过年，我都会战战兢兢地跑去问父亲要压岁钱，生怕他那铁钳般的大手会突然朝着我脑袋挥过来，童年的阴影挥之不去。
我对父亲的印象是残缺的，我并不关心他，东拼西凑才能描绘出他的形象，他似乎在我心目中从来没有伟岸过，负面的记忆占据多数，父亲于我是个冷淡的名词。我很羡慕那些时常把父亲挂在嘴边，把自己父亲当成偶像和英雄的人，他们聊起父亲时眼睛里闪耀着光彩。
时光又回到2005年那个炎热的夏天，去医院拆完线父亲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临回老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妈打电话让我早点回家，说一起吃顿饭。
一进家门，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还有几瓶冰冻的啤酒，我迫不及待地坐到餐桌前准备开吃，父亲打开啤酒给我和母亲倒上，自己默默地喝光了一大杯。因为屋里没有空调，才刚吃了一会儿，父亲又说热，让我把纱窗打开透透风。我有些不耐烦，对父亲说纱窗上有眼儿，开着关着都一样。
他呱嗒呱嗒的浑身冒汗直往下滴，我有些不理解，有这么热吗？我妈说今晚的菜都是父亲自己一个人在厨房弄的。那厨房本来温度就高，再加上烟熏火燎的，想想都觉得难受，我终于动了恻隐之心，找了一本杂志递给他，让他凑合着当扇子。
已经很长时间没跟父亲一起喝过酒了，推杯换盏，想着他明天要走，还是假模假式说几句关心的话吧，父亲听力有限，我说话必须要扯着嗓门说，原本挺温情的话加大音量喊出来味道就变了，像是咒骂：出门注意安全，过马路小心车，能吃就多吃点，别舍不得钱……如果一句话连续喊三次他还没听清我就只好放弃了，想着他将在一片寂静中度过余生，我还真替他感到惋惜。我无比恶毒地想，这可能就是他小时候虐待我遭的报应吧。
酒一喝多了，话匣就打开了，似乎成年以后每一次长谈都绕不开那个话题，那是我的心结，我问他为什么小时候要那么残忍地用棍棒打我们？对我们态度凶恶？对我们的成长漠不关心？
我相信当时我是带着某种报复心理的，丈着自己强大了，父亲年老了，要声讨一下他曾经犯下的罪过。母亲沉默不语，眼角隐约有泪花……
父亲对我的质问漠不关心，他只淡淡地回了一句，老子明天就走。说完他喝光了杯里的酒，回到自己的房间。
我妈擦着眼角的泪水，之后她和我聊了一些他和父亲的往事。
妈说父亲读大学的时候是班里的文艺骨干，会拉二胡、会唱歌，每次学校有活动他都上台表演节目，父亲在学校是一个很受瞩目的青年才俊，老师喜欢、同学爱戴，可以想象在那样一个灰蒙蒙的时代，金色的阳光洒在这个俊才的身上熠熠生辉，好多女生都给他写过情书，他的人生在所有人眼里都充满了幸福的色彩。
他并不爱看书，而他偏偏又是读的历史系，这是需要阅读大量书籍的专业，但很奇怪，每次他考试都能顺利过关，应该说他很聪明，掌握了学习的方法和技巧。
年青的父亲还做过许多宏伟的事情，读大三时，他和红卫兵一起串联从四川徒步走到北京天安门向毛主席致敬……
他毕业以后原本会分到某航空部队做一名军官，前途一片光明，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羡慕他即将开启灿烂的人生。
后来发生的事你大概也知道了，我们毕业后被下放到大山沟里的一个战备仓库去当管理员，在农村一待就是十多年，也就是你们几个出生的地方，青春的激情和梦想都湮灭在那山沟沟里了，直到你都六岁多了，才回到城里去教书……
我实在不想听母亲啰嗦，于是借故外出办事，家门关上的那一刻，门的另一面是两颗苍老脆弱的心在叹息。
第二天父母拎着大包小包回老家去了，我因为要上班没去火车站送他们，生活又回归了平静，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来过。
一个多星期后，母亲打来电话，语气中带有几分哽咽，说我那天晚上不应该指责父亲，虽然父亲小时候对我们很严厉，但他却很真实的爱着我们，无私的为我们付出着，那时候父母的工资加一起总共80元左右，要养活全家五口人，供三个孩子读书，艰苦程度难以想象。父亲不抽烟不喝酒，是因为抽不起也喝不起，穿的衣服也总是皱皱巴巴的，是因为买不起新衣服；父亲没有朋友，是因为不敢出去跟朋友应酬，只为省下更多的钱来养活孩子们；父亲封闭了自己的交际圈、放弃了很多爱好，节衣缩食的经营着这个属于他的小家庭，一个原本充满才情浪漫的男人为了这个家庭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变得不苟言笑，孤独而忧伤。
妈妈继续说，因为小时候父母都要上班，没有过多的时间管我，我已经变得无法无天，不爱学习，整天跟别人打架斗殴，如果父亲不对我严加管教，可能已经酿成大错；不可否认，父亲对我管教的方式方法欠妥当，但经历过那个特殊时期的人，遭遇过那样不幸的人生，又怎样会有心平气和的态度去抚慰别人？粗暴不代表不爱。
还说我哥挨的打最多，是因为父亲发现读高中的哥哥已经和社会上的流氓裹在一起鬼混，要不是父亲及时出手，哥哥是不可能考上大学的，他的人生也就毁了，和他的一生比起来，挨这点打又算得了什么？
妈妈已经泣不成声，喘息片刻她继续说道，父亲表面上对我漠不关心，其实背地里却时刻关注着我，我的每一次进步，每一次考取好成绩，父亲都会兴奋不已。小时候我的性格叛逆，三次离家出走，我出走的那个夜晚，父亲奔波在大街小巷喊破了喉咙，苦苦寻找我的踪迹，他把你看得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我离家去当兵的那个晚上，父亲一边吃着饭，一边流眼泪，怎么劝都劝不住，就这样一直哭，哭到第二天看东西都模糊……
我一直误会父亲不够爱我，其实是父亲不善表达。
听到这里，我的心突然像被人死死的掐住，我感觉很酸很痛，快要窒息。这么多年，我一直记恨着的那个“仇人”，却是这世上愿意用生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人，多么痛的领悟，我冤枉了一个爱我爱得如此沉重的人，那一刻，躲在黑暗中的我，泪如泉涌。
几天后的晚上，下班回到家燥热难耐，想起父亲常说要打开纱窗，我也索性打开尝试下，奇迹出现了，一阵清爽的凉风吹进屋里，瞬间屋子里就凉快了，我像父亲那样趴在窗台上享受着夏日的微风，感受着同一个地方父亲曾经留下的气息，感受着他的思绪，每当我粗暴地关上纱窗，他一定委屈的想哭，而此刻我心如刀绞。原来父亲是对的，只是他从来没有坚持过、认真表达过。这么多年，我和父亲的心里一直隔着一层“纱窗”。
那晚，房间很凉快，我很快就进入梦乡，梦中我回到了小时候，我和父亲扛着钓鱼杆手牵着手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他朝我吐舌头，我咯咯咯地傻笑，他抚摸着我晒得金黄的头发，暖洋洋的阳光照耀着我们父子俩……
谨以此文献给父爱如山的父亲！
霸泉老万
2023年6月8日
当年那个充满才情浪漫的父亲。
为子女操劳一生，年迈苍老的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