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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则※不知道如何描述的摊神

本文说的是地摊上的大神，这位能称为“摊神”，就是地摊上的众神之神，你想想他得有多神。

摊神并不经常出摊，要等春光明媚或者秋日暖阳的时候他才出现。他来的很晚，都是九点以后。找个僻静的角落，支上一把折叠的行军床。东西不多，一件一件摆的很整齐，小的铜器、玉器为主，非常精致，并且都是好东西。他也有银元，放在包里，遇到要看的，才拿出来，一眼开门品相绝美那种。

摆好了，他就歪在一个小沙滩椅上，眯着眼睛，盘玩一把银质的酒壶，西洋的老玩意，时不时抿上一口。

这人也得六十多岁了，花白的头发纹丝不乱，一身大牌子的衣服尽管有点旧但很有派头。经常面无表情，喝了几口酒以后，脸上稍微泛点光，但眼皮子却更加沉重，不知道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总是郁郁地歪在那里。

文化城里开古玩店的几个老板，听闻他来了，一定会放下手边的生意，急急忙忙跑过来，喊声“摊爷”。他爱答不理地欠欠身，算是招呼过了。老板们就迫不及待选他的东西，你一件我一件抓在手里不放下。

他要价极高，并且就喊一口，你还价他都不理你，往往是老板们咬着牙付钱。也有高出行情很多的，就恋恋不舍放下，摊神看也不看一眼。付了钱的老板往往自我安慰一下：前些年谁没沾过摊爷的光？！买了买了，就当孝敬摊爷啦！

也有人招呼摊神上楼喝茶，他就拱拱手，说句：改天！邀请的人也就知趣离开。

摊神有手绝活。经常有人拿银元请他掌眼，他还是歪着，伸手接过去，眼睛眯着，用中指、食指夹住，大拇指摸着，再灵活地掉个过，异常的熟练潇洒。然后就递给来人，说句玩吧，这个就是对的。如果不说话，这个就没戏了。偶尔遇到在手里盘两圈还没有还回去的时候，他就睁开眼瞅一下，就一下，也就看明白了。我不懂银元，据说摊神很准。

我在地摊上认识一位朋友，他比我年轻，那会儿刚刚开始玩银元，想跟摊神学这手绝活。但又畏惧摊神的高冷，犹犹豫豫很长时间没敢张嘴。

有一天，看着摊神出现在市场上。这哥们就去办置了一只刚出炉的烧鸡和几个开胃的小菜，拎来两瓶好酒，招呼我给他壮胆，一起陪摊神喝两杯。

摊神貌似高冷其实很随和，只是不爱说话而已。酒菜在他行军床上一摆，他也愿意排遣排遣，伸手先把鸡脖扥了下来，让我俩啃鸡腿。半杯酒下去，话就慢慢多了，聊着聊着就聊到他的生平。

他的故事很曲折，够写个中篇甚至长篇，前段时间有朋友反映不愿意读长文，我就简要说说。

摊神是改革开放之后第一批摆摊的，自己一线收货，自己摆摊，一直摆到京城报国寺，后来还有了自己的店铺，积累了不少钱。他却突然想干实业做大买卖了，回乡在海边包了一块地，建立了一个药材基地，自己生产一种保健饮品，产供销一起搞起来。

但是买卖搞砸了，积累的资金都亏了进去，只好重新回到地摊。这个当口正是古玩行业上升时期，凭他的眼力很快又缓过来了。本想就这样为生可以了，恰好海港扩建，征用了他包的那块地，补偿了一大笔钱。

这笔钱让摊神的心又野了，他又干了个大生意，这个大生意干了些年头，后来卷入非法集资，进了大狱。（他这个生意，恕我不详细写了，因为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案件百度还能搜到。他那个事写出来够朋友们谈论半天，但不是所有看点都可以写。）

出来之后，就这么稀里糊涂过着，每天都高兴不起来，偶尔出个摊找找之前的快乐。他说自己兴隆的时候，在好几个协会挂着名，经手的好玩意不计其数，一群古玩行的老板围着他转。倒闭了之后，大件的好东西都变卖还债了，现在卖的都是当年不当东西的小玩意，也是卖一件少一件。

我和朋友陪着他唏嘘半天，朋友这才想起正事，想学玩银元那手绝活。摊神说：你弄几种银元，晚上躺被窝里用手摸。为什么要进被窝摸？因为你白天静不下心来，静下心来就不是手在摸了，而是用心在看。摸上一个月，明白了就是明白了，如果还不明白，也就别摸了，悟性不够，不是玩这个的料。

朋友还是想学正常用眼看的方法。摊神说，赝品都是呼弄眼睛的，亲眼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必须用心来看。摸明白了，眼睛就能看到真的了。还得摸。

朋友是不是真在被窝里修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后来他银元玩的很好，据说去年赚了不少钱。

摊神摆摊的时候越来越少，终于不见了影踪，很多年没有再见到他了。地摊上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也许没有人还认得他。

※第五则※庇佑一方的土地神

看《西游记》，土地爷一出场往往自称“小神”。其实不然，那只是他谦虚，土地神可是实实在在的正神。无论紫禁城还是乡间野村，都必须有这么一尊神，甚至王母娘娘的蟠桃园，也有一位土地神。地摊也不例外。

今天我说这段是早年间的事儿。那会儿我还年轻，时常出没在家乡拐型小街的破烂市。在聊这位大神之前，我先插叙一点背景介绍，不然年轻的朋友无从理解。

早年间，社会治安没有现如今这么好。尤其头几年，打黑除恶一扫污垢，很多当年司空见惯的事，现在都不露头了。以至于很多年轻朋友，对一些遗留的陈规陋习、江湖规矩很不以为然。

有朋友讲世上无法外之地，细想不是这样，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法律再细也管不过来。然而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也需要维持秩序，于是规矩也就产生了。

规矩本没有什么好坏，它就是因固定人群在一定条件下的需要而产生的。外在因素不断变化，规矩也会随之变化。但是，规矩之所以成为规矩，是需要暴力才能维持的。没有暴力约束，任何人都可以突破，就不成为规矩。法律也是如此，没有暴力加持，法律也无权威。

规矩的暴力维持，往往是江湖行为。比如民国时期，很多地域一大半时间处于无政府状态，江湖帮派就大行其道。现如今的倭国，黑帮还是合法存在，政府够不着的地方，都是他们维持，来了一次大地震，最早出面维持秩序的不是官方，却是黑帮。

总之，政治清明社会稳定的时候，江湖行为就少些；而在变动时期，江湖行为就充斥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上世纪末，我家乡小城有三股江湖势力，在我去年发的帖子《宫主》《刀螂和皮孩儿》《刘少以及二十多年前的捣塚案》中都有简单涉及。其中一派盘踞在城中村一带，多是本乡本土的城区土著。拐型小街的破烂市就属于城中村。

这位大神在拐型小街的尾部有一个避风向阳的专属位置，逢集时他的摊就摆在这里。不是集的时候，他在不远处的邮政局门口摆摊。这人当时有30多岁年纪，瘦成皮包骨，脸上颧骨露着，身上锁骨露着，细胳膊露着青筋，尖嘴猴腮，一嘴的黄牙，平头稀稀拉拉的头发。熟悉他的人都喊他“丸子”，也许是谐音，因为他长的并不像丸子。

我那会儿刚参加工作不久，工作的地方离邮政局很近。没事的时候，就去丸子摊上玩，一来二去混熟了。

经常在他那里玩的还有两个小痞子，就是去年帖子里说的刀螂和皮孩儿。丸子深藏不露，但是两个小痞子却唯他马首是瞻，从他们言谈中，我慢慢品出这个丸子在城中村那派势力里辈分不低。

丸子很健谈，说话声高，爱开玩笑，透着生意人的精明。逢集时，他的摊永远聚集着很多人，胡吹神侃，很热闹。由外地来摆摊的，一定会过来打个招呼，给在场的人都敬颗烟，喊声“丸子哥”，说自己是哪里来的，某某是他的朋友，来到大哥的地盘了，多多照顾。

在场的人就都不说话了，等着丸子说话。丸子很客气，连连回应“好说，好说”。然后给他指块摊位，说：你就摆那去吧，有事提我就行。

丸子不收保护费之类，刀螂和皮孩儿也不收，他们都是本乡本土的，见了熟悉的街坊，该喊大爷喊大爷，该喊大娘喊大娘，就是邻家孩子那样。除了刀螂和皮孩儿经常调皮捣蛋，骑着辆走私过来的摩托车，在小街里嗷嗷叫着横冲直撞，丸子还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但是整个破烂市却都笼罩在他的权威之下。

比如说，不定哪个摊位上发生了争执，大呼小叫、赌咒发誓、周边的人劝不了时，当事一方或是周边的人，一定会提议“不行就找丸子吧！”

丸子听见有人招呼，就会屁颠屁颠跑过来，先是打趣开通玩笑，然后让双方都说说怎么回事。

事儿说完了，丸子把规矩也就理明白了。他从不和稀泥，谁的事没做到规矩上，他就嘻嘻哈哈简单明了地给掰扯明白，往往是理亏的一方听着听着自己先不好意思了，情商高的随即就给对方认个错，大家哈哈一笑，该怎么玩还怎么玩。

遇到气性大的主，还不依不饶时，丸子脸色一变，低声说句：给我个面子吧！这就是最后的话了，再不收场，就不是这个事啦。我还没有遇见不给丸子面子的。

我唯一知道丸子暴力维持规矩的只有一件事。拐型小街上住着位老太太，唯一的姑娘在国外，她经常在自家门前摆个摊，卖些破烂。后来姑娘要接她出国，她最后一次出摊，本来很高兴，不想让外地过来的一个团伙用假金元宝给骗了很多钱。丸子带上刀螂和皮孩儿追到汽车站，把人给开了瓢，老太太的钱连本带利给追了回来。这件事我在《刀螂和皮孩儿》中纪录的很详细，不过是从两个小痞子角度说的，丸子给人的感觉就是不显山不露水。

这尊土地神维持那个小市场很多年。我离开家乡之初，跟丸子还有电话联系。他拿到不常见的东西时，还是习惯性先告诉我一声，尽管知道我不可能专门回来看他的东西啦，他在电话里哈哈笑着说：来晚了就没了，别说我不给你留。

后来，他在城西面开了个邮币社，小小的门脸，我有一次回乡专门去看过他，买了一点南宋钱。然后，慢慢断了联系。

※第六则※不是二郎神的二郎神

我离开家乡之后，有接近二十年时间没有逛地摊，原因有三个：主要精力放在事业上，没有心情逛地摊；新地方的地摊距离太远，来往不便；有十多年时间主攻安南车工背，其他钱不玩了，这种玩意地摊上没有。

直到中年之后，那一年家父新故，心情郁闷，不知道如何消遣。恰好一次去保养车，等待的过程中，看到街对面新落成的文化市场开张了，就过去看看。

那是个下午，又不逢集，外面广场上没有摆摊的，其实我也不知道外面可以摆摊。就在大楼里四处闲逛。然后就在地下一层发现有几家专营古币的店。

随便进了一家，一老一少在喝茶聊天。老的也不很老，五十多岁，精明能干的样子。少的二十出头，穿着长相都很朴实，有点文弱。

我早年外出办事，也偶尔逛逛当地的古玩店。在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里，往往比较低调，不敢充行家。因为咱本来也不想买大件东西，如果虚张声势老半天，结果花个百八十块钱，或者干脆拍拍屁股走人，徒留笑柄，没啥意思。所以，大多时候表现的就是一外行，偶尔经过，随意看看，不想过多麻烦老板。那天我就这样。尽管是在当地，但我第一次来，也没想到今后还会再来。

那两位起身，我摆摆手，说自己是在对面保养车的，闲的无聊过来转转，你们聊你们的，我随便看看，不懂也不买东西。

听我这么说，老的就坐下来了，少的还是过来陪我看。东西都在玻璃柜台里面，有古钱也有杂件，大部分是生意货，也有一小堆散钱。

我眼睛瞄哪个，小伙子就给我介绍哪个，见我认真听，他还从里面取出来给我看。他介绍地非常专业，没有推销东西的意思，就是单纯聊这枚古钱的历史和欣赏的知识，还有他收藏的心得。

他给我介绍一个多小时，我丝毫没有感觉到枯燥乏味，却产生一丝感动。我深深体会到他对古钱的热爱，也感受到他那种要将自己的快乐分享给别人的心情。就在这一刻，他给我内心种下一颗种子，这颗种子发芽之后，就是我坚持不懈在园地发帖子的原因。

看看时间，我准备离开，说谢谢你教我这么多知识，我也对古钱感兴趣了。随手拿了几枚北宋折二钱，问问价格。小伙子喊老板“叔”，问要多少钱。老板抬头看看，说了个极低的价，基本算白送，这些小玩意他也不在意。

小伙子送我出门，说这个周末，外面广场开交流会，外地很多来摆摊的，你有兴趣就过来看看，本地泉友肯定都来。我愉快的答应说来。

这家店给我留下很美好的印象，回来之后，在园地一个帖子里，我还因感而发跟帖聊到了这个小伙子，当时我以为他是老板的子侄辈，跟着做生意的。我跟帖里表达的意思是：现在玩古钱的年轻人真好，有知识、有素质、有格局，不像我们玩来玩去，都玩到钱眼里了。

那个周末，我还真去了市场，确实很热闹。转了一圈，最后在靠近大楼入口的一个小摊上停了下来。这个摊上都是散钱，不同坑口，什么都有，这种对我的路子。

我把注意力都放到钱上，没有仔细看看摊主，反正看了也不认识，在这里我是新人，不会遇见当年家乡拐型小街上那些熟悉的面孔，更不会有朋友应酬。

尽管离开地摊多年，但是挑钱的技巧还很熟悉，过筛子的功夫不会让人当成新手。很快一堆钱我捡完了，收获不少，算钱走人，比网上买便宜多了去啦。

又流连了几个摊位，没有像之前那个摊位的收获。看看时间近午，想再会会那个小伙子，就进楼奔那个店去了。

老板和小伙子都在，热情地打了招呼，小伙子问我收获怎么样。我就把之前挑的那把钱递过去，说请你掌掌眼。

小伙子噗嗤乐了，说这些不就是刚刚买我的吗？

我有点懵，只好尴尬地笑笑，说我这人眼不好，不记人，你别见怪。

人家没当事，也没点破我个老手装新人，不然就更尴尬啦，嘿嘿。

之后，这个市场之上，我是逢集必到，重新认识了很多朋友。当然跟这个小伙子更为投缘，别人叫他小罗，我也叫他小罗。他时常出现在这个店里，也摆摊，摆一会儿就回到这个店。我原来以为他是老板亲属，久之了解到并非如此，他就是来这家店玩，算是老板要好的朋友。

因小罗的原因，我跟老板也日渐熟悉，时常过来喝杯茶。

我去年在《闲聊地摊》里有这么一段话：“古玩店铺里准有那么几位四海的老板，店里天天座无虚席，这是为了聚人气，而这个店往往也做的比较大，走南闯北的行内人(注意是行内人)到了一个生地方需要落脚，这个店往往就起这个作用，要买要卖事先打个招呼，老板给你张罗，来了后管吃管住，这几天都是他罩着。我这种不是行内人，就是买主玩家，混久了成了行内的朋友，所以如果老板在招待这样的朋友，给你引荐，客气握手之后，光喝茶就行了，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店里有你的座有你的茶，老板当你是朋友，同时也托衬店里有人气，半天一个朋友也没有，老板脸上也不好看。这时，如果是谈奇闻异事，市场行情，或是经验秘技，您水平到了可以发言，但别不懂装懂一上来就露怯，显得主家也没水平交个什么朋友。如果，老板不避讳你，他们在谈正事，你喝茶看东西都行。别听见哪里新出来一坑，你两眼泛光，不住打听。或者人家谈论某人不行某事过分，你再插个嘴说我知道他如何如何。那你今后进不来这个店了。这就是江湖，每个人都按照自己的角色行事，老板跟你交情再好，你还是门外小爷，可以有你的位置，但你不能掺和事。茶喝罢了，看看时近中午，也该回去了。对于外客，老板是要好酒好菜招待的，人家会客气几句：中午帮我陪客。如果你不想入行，不想陷入太深，就找个借口下楼吧。江湖规矩太大，陷进去想拔出来很难，这个各人看斤两，您陪的起刀头舔血您愿意，我陪不起门外面看看就行了。这样的店，我一年就买一次东西，快年了随手拿几件，不还价，略当茶资。人家的店也是要付房租的。”

这段话完全可以说明我和这家店的关系，有些事我不想写的过于详细，大家可以细细体会。

之后，小罗结婚了。摆摊时，他媳妇陪着，他管卖，媳妇收钱。

我不知道小罗以何为生，但是慢慢发现，他越来越深入行内。在他的摊上，经常会出一种情况。我们正聊的开心，突然过来一个人，给他一个暗语。然后小罗就收摊，有时候低声给我说一句，哪哪出东西了，我们去看看。下次见面，我偶尔问一句，上次你看啥东西了，有时候说，有时候就吱唔过去。我曾经看见一个人带的样品，十几个大观折十，品相极好。这种我连问都不问，看见装没看见。不然，没法玩了。何况咱又不想入伙，一旦陷进去，江湖事很麻烦。

再后来，小罗突然不见了。我一连几次逢集都没遇到他，就到那个店里去问问。

老板本来忙着给我倒茶，一听我问小罗，把茶碗都扔了。说别提那个二郎神！没这么办事的人！

我问咋啦？老板怒气冲冲说了一气，大体意思是，小罗有批坑货，正好外地有人要收这种东西，老板就两头联络，基本上都谈妥了，人家过来取东西。老板吃住都给包着，但是找不到小罗了，刚开始还能接通电话，说是等他两天，后来电话也不接了。老板亏着钱，丢了人，正没地方撒气呢。

从此我没看见小罗。我知道他不是二郎神，他只是……

以上故事就是故事，切勿对号入座。

附藏品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