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的月饼

我家祖上经商，几代积蓄，当年也算殷实。家大业大之后，难免需要一定的规矩维持日常生活，而各种节日也都有一定仪轨遵循。

及我幼年，虽然家业经过土改、复查、破四旧早已不复存在，但是规矩依旧由祖母一丝不苟执行着。所以，过节是大事。而八月节又是大节，祖母少不了精心筹备个十天半个月。

当时年少不经心，很多细节记不住了，倒是每个节日相对应的吃食记忆犹新，中秋节自然是月饼啦。

八十年代初期，我家乡的生活还算可以。临近八月节，市面上的月饼也不老少，亲朋好友互相走动，少不了提着两斤，都是褐色的草纸卷着，贴上红签，一斤四块。现在想想，这种月饼大多是京式的，地方的小糕点厂制作粗陋，烤制的坚硬无比，内馅无非青红丝，好的加几块冰糖。

偶尔，有讲究的故旧至亲能够辗转得到一点青岛糕点厂出品的月饼，非常隆重地来看望祖父母，客套之余，必然再三强调：这是青岛的月饼，您老自己享用吧。祖父也就非常配合的当面打开看过，称赞一番，然后放进老式的点心匣子里，以示呈情。等客人走后，大多也就进了我的肚子。但是当着来客的面我不能看上一眼，更不能马上就去取，这就是规矩。祖母疼爱孩子，但从来不惯毛病。

祖父不吃市面上的月饼，他只吃祖母亲手做的。祖母中秋前夕要做很多月饼，除了上供、家人分食之外，更多地是去看望还健在的长辈。我曾经不止一次跟随祖母走亲，这些老人残留不几颗牙齿，吃不了市面上坚硬如石的月饼，只等着祖母的到来。

祖母做的月饼是苏式的，但是馅料有点与众不同。八月节前很长一段时间，老祖母都在积攒肉票，当年猪肉不是可以随意买的，要凭票供应。

去供应站买肉要赶早，老祖母先进去，找本村一位二爷爷，他在那里当会计，由他出面关照一下，多给肥肉，最好能买到肚囊里的那块肥油。买得了肉，祖母不忘给我买一段血肠，猪大肠灌了猪血加一点葱花，在大锅里卤过，我喜欢这口。如果没有血肠，就会给我割一点卤的猪肝，那会儿这些东西比肥***宜。卤过的猪头肉、猪下水，我家乡统称为肴。

回家之后，祖母就先炼猪油，肚腩或肥肉切碎，用大铁锅慢慢炼制。炼出油剩下的猪肉渣拌上白糖，这东西我现在很难形容是什么味道，因为不记得了，据说我幼时极喜欢这口，吃来吃去终于吃伤了，等我记事时一直到现在，坚决不吃一口肥肉。

祖母就用猪油和面，将拌了白糖的猪肉渣当馅儿，家里有做月饼的磕子，但是苏式月饼不用磕子，都是手工揉成饼状，祖母做的月饼中间厚边缘薄，比市面上的要小一点儿，很精致。做得了，就用大锅搽上猪油慢火烘烤，火一定不能大了，大了月饼变黄变硬，只有小火慢慢烘烤，拌了大量猪油的月饼颜色才是雪白的，表面起酥但不掉皮，入口酥软不需费力咀嚼。

苏式月饼刚刚出锅最好吃，不像广式那种还需要几天时间返油。猪肉渣当馅的，我当时很抵触，以为是祖母因陋就简、就地取材。多年以后，我偶然读了东坡居士一句诗“小饼如嚼月，中有酥与饴”，方才恍然大悟，古称动物油脂即为酥，饴是饴糖，老祖母改成绵白糖了。看来祖母手中的月饼也是有传承的。

这种馅料的月饼我不吃，我等着吃另一种，用花生油和面，绿豆或者红豆沙为馅，用另外一口大锅烘烤的，专门用于给月神娘娘上供的月饼。因我曾祖父是居士，中年之后忌荤，家中祭祖拜神都用素供，所以要另外制作一种月饼。但是，这种月饼出锅之后我是不能碰的，只有祖母拜月之后，才能取食。花生油的月饼烘烤之后微黄，起酥不好，易掉皮，口感硬。

八月十五晚上，一家人团圆在月亮之下。祖母早已当院摆上香案，供上月饼、时鲜水果。另外还有一个小桌子，供的是毛豆，这是兔爷的席位。因为，我能在月亮中看到小兔子的影子，所以深信不疑他能享受自己的美食。那会儿，我祖父在院子里养了很多德国长毛兔，剪了毛可以到外贸公司换钱，那天这些兔子也会改善生活。

晚饭后，祖父破例会沏壶茶，平日晚上他是不喝茶的，估计是吃了猪油渣馅儿的月饼也要解解腻。来了兴致，他会给我来一段八月十五杀鞑子，也许是民间传说，也许是祖父从评书《明英烈》中听来的，反正史无记载，您也别当真。

故事是从月饼说起的。说是元朝的时候，蒙古人担心汉人造反，每十户派一名蒙古人看管，这个蒙古人就如同族长一样的存在，食物要优先他吃，新媳妇过门头夜要跟他睡，所以汉人第一个孩子一定要摔死（讲到这，祖母往往要喝止祖父：当着孩子胡说八道。而祖父也不管，小时候祖父对我是不避讳这些事情的）。十户只能有一把菜刀，轮流使用。汉人不甘压迫，但是无人挑头，心拧不成一块儿。

后来朱元璋要举义，军师刘伯温献计，遍撒天下英雄帖，约定八月十五夜一起杀鞑子。怎么撒贴呢？就借着中秋节互送月饼的习俗，把帖子捆扎在纸包上，上书“月圆杀鞑”四个字，蒙古人不识汉字看不懂。后来这个帖子就流传下来，只是字改成中秋团圆了。

帖子就这样传开了，等到八月十五月圆之时，十户人家凑起酒宴，把蒙古人灌醉，用切菜刀割了头。第二天，人人见面都问一句：杀了吗？答道：杀了！于是各地起义，万民一心驱除鞑虏，建立大明。然后，再给我讲家族史，我祖上就是朱元璋的部属，随军起义，转战南北，后来作为军户，来到现在家乡这个地方，驻守海疆。

我对明代一直持崇敬的态度，与我祖父熏陶不无关系。及长读史，对明朝就有了更深的认识。纵观中国古代史，我觉得明朝建立的意义很大。众所周知，周代衰落后，春秋战国各地割据了几百年，经秦过渡，到汉朝才重新强大。汉朝灭亡后，又是各地割据几百年，一直到隋复归一统，还是短暂过渡，到唐朝才再次强盛。唐亡之后，复又割据，大家往往以为到宋时就统一了，其实不然，宋辽、宋金还是南北对峙，辽金领域还是汉唐故土，至元方才统一，而元又是一个过渡，明朝才算恢复旧土。大家试想，如果没有明朝，如果由元直接到清，中国历史会是一种什么局面？

每一个强大王朝之后，必然就是几百年的分裂。复归统一，细想是一件非常难的事，世界历史上不乏强大王朝的存在，最终都因为分裂而不复存在，但是中华文明独独延续了下来。而这正是因为山河尽管破碎，但人心还是相连，当有伟人振臂一呼时，人心就会融为一体，继而重整大好河山。人心为什么会长时间相连？就是因为我们的祖先，用智慧创造了中华文化，并让文化深入民族基因，融入日常细节，我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乃至一餐一食无不体现着中华文化。所以说，文化的统一才能得到家国的统一。

祖父讲的故事里，统一人心的是小小的月饼，而这个月饼不正是中华文化的缩影吗？月饼代表团圆，人心统一了，家国才能团圆。

离开家乡之后，娶妻生子，家妻对于饮食还算讲究，每次回乡总是精心备上一些大字号的点心和各地的奇珍异果，孝敬祖母(祖父与我妻仅见一面，去世时80岁)。中秋节能回去时，少不了各地出名的月饼。甚至，还备好能够上供的纯素的月饼。我也跟着品尝了云腿月饼、晋式月饼和真正的苏式、京式、广式月饼。这其中我以为云南月饼的皮口感最好，但馅儿我多少有点不适应。晋式的用胡麻油和面、用红糖核桃为馅，口感、味道都不错。而苏式一直是我最爱，吃得时候，妻子高兴时会给我回锅加热，更高兴时她能自己做苏式和冰皮月饼，当然用的都是现代的工具。

老祖母健在时，也是极中意孙媳妇，吃着这些食物，眼睛里都是笑意。她自认为这些大字号的东西远远好过自己做的，也就不再亲手做月饼了。所以，离开家乡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祖母做的月饼。

又是一年中秋将至，突然想尝尝猪油渣馅儿的月饼，我不记得是什么味道了······

现在的月饼千篇一路的卖包装，味道也没有以前那么好了，想买一点小时候吃的月饼吧，说厂子都关闭了，没有人做了，上次吃了一个月饼里面竟然有个咸蛋黄，我都惊呆了，还有这种馅的？还是喜欢吃以前那种五仁的月饼，白砂糖，花生还有红的绿的那种丝，现在都很少见到有卖那种的了

注：贴内部分照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