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螂和皮孩儿**

刀螂和皮孩儿是二十多年前家乡小城街上的两个小痞子，现在想起这两小子我还头大。

那时，刀螂也就十七八岁的样子，长的猫腰瘦筋，三角脸常年洗不干净，小黄眼珠用眼角死死的盯着人，说话囊鼻子。我记忆里他一直穿着几乎过膝的白色文化衫，无比肥大的太子裤。想留郭富城的发型却分不开缝，乱七八糟搭在脸上，前面长后面短，简直不像个人样。刀螂是他外号，估计长的像螳螂，由此而来。家乡话里给螳螂就叫刀螂。

皮孩儿比刀螂看起来还小点，那会儿也就十六岁左右的样子。这孩子长的帅气，红扑扑的圆脸，五官周正，不胖不瘦，衣服经常换，很时髦也很合身，郭富城发型飘逸地中分，总是半敞着怀儿，露出脖子上用红绳穿着的一个小金坠子。岁数不大却老气横秋，见人三分笑，眼珠乱转带着凶光。家乡给顽皮的孩子就叫皮孩儿，可见这小子从小就坏的可以。

这两个痞子整天形影不离。别看皮孩儿小，心智可不小，说话干脆，办事手狠。刀螂是不愣充楞，看起来倒像是皮孩儿的跟班。

我认识这两个小子，是因为丸子。

我大学毕业后，在小城里找了份还算体面的工作。与我工作的地方隔条小街就是小城老的邮政局，新的邮电大楼建好后，这里就成了一个普通的营业点，但是当地的集邮协会好像还在这里，经常有集邮爱好者过来。面对的大街是小城的一条主干道，横穿过去往西走几步，有条拐型小街就是小城地摊的聚集地，人们称之为破烂市，农历逢1、5为集。

丸子逢集的时候，到破烂市摆摊。不逢集时，就在老邮政局门口摆摊。这人当时有30多岁年纪，瘦成皮包骨，脸上颧骨露着，身上锁骨露着，细胳膊露着青筋，尖嘴猴腮，一嘴的黄牙，平头稀稀拉拉的头发。健谈，说话声高，爱开玩笑，透着生意人的精明。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那年头摆摊的大部分都是有点年岁的人，年纪轻轻以此为生的多少有点问题。丸子有什么问题，我不清楚，这一行当没有刨根问底的，他不说我还真不能问，包括他为什么叫丸子，他长的并不像丸子，我一直纳闷。

我闲暇时，经常溜出单位玩。有集逛地摊，没集找丸子玩。从丸子的只言片语我大体了解到，他早几年在北京捣鼓邮品，邮市大跳水后回到家乡，别的干不了只能摆摊。他的摊上有整版的邮票，成摞的年册，还卖电话卡，面值的7折甚至5折就卖。吸引我的是小城不常见的古币。地域关系，当时很多品种的古币小城没有，南宋钱、会昌开元、安南钱等等，只有像丸子这样能从外地带过来的人手里才有，当然真真假假，稍不留神就打眼，见得少没办法。我就从丸子那里买过一整套仿的后黎朝钱币，朋友归朋友，生意是生意，这行玩的是眼力，大家都是照着规矩来，眼力不济吃亏也没辙，我也没有因此记恨丸子，总之那两年处的还不错。

老邮政局西边隔壁是小城有名的一家不大不小的饭店，当地菜做的很地道，中等档次。我们的当地菜是国粹，清末民初，当时在北京都讲究吃我家乡菜，一些大饭庄诸如丰泽园等等都是家乡人开的。我工作第一年见习期月工资只有185元，是不可能进去要酒要菜的。但是，这家饭店的炒面却是可以偶尔尝尝。我没仔细考证，隐约感觉当地这种面就是伊府面，特制的面条煮好后过油，配上黄瓜肉片一起下锅炒，出锅装盘，单独配一小碟清炒绿豆芽、一碗清汤，上桌。即菜即饭，在小城有些历史了。这份面不便宜，15元，够小饭馆叫两个菜了。

饭店的西邻是一家大型的游戏厅，装有二三十台游戏机，街头霸王、三国志、飞机快打等等，也有麻将机、老虎机在深处用布帘隔着。好像1元钱5个游戏币，我很少玩这东西，说不很准确。刀螂和皮孩儿就每天在这里厮混。我在丸子摊上就能看到游戏厅里的情景，老板是个矮胖子，一脸横肉，歪在门内躺椅上。进门玩的，门口就掏钱，买上一把游戏币。出门的，大多丢了魂似的，老板也不瞅上一眼。惟有刀螂和皮孩儿出来，老板起半个身，偶尔还给他俩扔盒烟，5元钱的白将军，当时很高档了。

刀螂和皮孩儿出游戏厅大概就两件事。不是饭点出来时，两人就横在丸子摊前人行道上，看到有来玩游戏的主，不管认识不认识就薅过去。皮孩儿说“兄弟手头富余吧，借点钱花花吧”。刀螂就用拳头捣人肚子，极其不耐烦的叫：快！快！偶尔他俩会遇见一个非常漂亮姑娘过来玩，那姑娘几乎是男孩装扮了，抽当时不太常见的韩国薄荷烟。这两小子就过来叫三姐，嬉皮笑脸的，姑娘往往扔下一张大票，很高冷的样子，有时候将刀螂支走，单独给皮孩交代点事，最后往往会嘱咐一句：别闯祸啦！皮孩就乖乖答应着。

饭点出来时，大概率是奔丸子来的，他们跟丸子是朋友。都是丸子请客，从旁边饭店要上三份炒面，因为不能收摊，就叫店员送到摊上来，一人一瓶啤酒对着吹，大呼小叫。喝够了两痞子就将瓶子淬在邮政局的台阶上，害的丸子去饭店借笤帚给人扫，一边扫一边骂：邮政局天天赶我走，你俩这不作我吗！天天如此，丸子还是照旧。我都有点看不下去，丸子不以为意，看见他俩高兴的很。后来，我隐约知道，丸子也在那个帮派里，辈分比刀螂和皮孩儿还高一点。

读过《宫主》的朋友应该知道，小城当时的社会上三分天下，宫主的儿子大佬一股势力在北街以北，包括小长途汽车站一带，小城不通火车，长途只有这么一个车站。另有一股在城南的建材市场周围。皮孩儿、刀螂这伙属于城中村一带，多是本乡本土的城区土著，这伙因为没有很厉害的领头人物，很杂也很乱，办不成什么大事，尽是些打架闹火的鸡毛蒜皮。

经常见面，久来久往，两个小痞子也就跟我搭上话，他们认为我跟丸子是朋友，所以对我也不客气。刀螂叫我“眼镜”，皮孩儿叫我“四眼”。我说：“好歹别起两外号了，你俩统一叫一个吧!眼镜总比四眼好听点。”皮孩儿就说：“四眼狗，这个好听。”然后又简称狗。倒是没有算计过我，因为有一次我在宫主那里喝多了酒，大佬把我送回来，丸子和这两小子都看见了。但是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这事，只当没看见。

跟丸子混在一起，皮孩儿、刀螂也卖古钱，而且皮孩儿眼力还极高，也不知道从那捣鼓些不错的东西，他两人不摆摊。破烂市逢集时，丸子是要过去摆摊的，他不喜欢和其他上了年岁的摊主摆在一起，常年摆在拐型小街的尾部，这里较为宽敞，光照好，街两侧是些民宅。

丸子来摆摊，皮孩儿、刀螂也来，也不知从哪里弄了辆走私过来的摩托车（小城那年头这种东西还不少，右边方向盘的高档车也不少，一色的假牌照），破破烂烂还拆了￥￥￥￥，在小街里嗷嗷叫着横冲直撞，下了摩托车就四处游荡。看见对眼的逛摊的主，他们就拦下拿出要卖的古币。皮孩儿的东西不错，我买过他一枚大元通宝。还见过他出过天启十一两、背十，崇祯户五、监五，都不贵，天启好像70元、崇祯50元一个。我懒得与他们有交集，所以买的不多。刀螂没啥好东西，又不懂，漫天要价，买了他一次，还不是在地摊上。那天傍晚，我下班回家，路过游戏厅。这小子猛地窜出来拽住我的自行车，塞给我个乾元重宝，比折十小，比小平大，“卖给你，拿钱！快！”我问多少钱？“十块！”“不要”“五块，快快！”我给他五元，这小子又窜了进去。

这俩痞子就是破烂市的祸害，各个摊位起哄，一概不按规矩来。人家正在成交，他俩过去就喊：假的！贵了！别人正在看东西，他俩一把薅过去，胡乱瞅瞅再扔回去。没人敢言语。但是对城中村里摆摊的，却客气的很，估计都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长辈。比如说，丸子摊对面有个老太太经常出摊，这两小子难得的恭敬，喊二奶奶，每次打完招呼还得说一句：有事您叫我！说这句话时透着豪横，仿佛没有他摆不平的事。

说起这老太太我印象深刻，这是我见过唯一的老太太摊主。她的摊就摆在自家门前，古香古色的老房子。老人有70岁以上的年纪，常年穿一件蓝布大襟老式褂子，头发雪白，倒是梳的整整齐齐，缠足穿着白袜子，脸上总是一副凄苦的表情。摊上东西很杂，旧衣服、破盘子、坏了的收音机，总之不用的东西她都能摆上，没人买就集集摆在那里。她有不少古钱，清代的多，铜元、银毫子。我曾经挑过她的钱，看中几个罗汉钱、清大样，都高于当时市价给她钱，但她不懂乱要价，我又不愿意同老人过多计较，所以没有成交过。偶尔跟她聊聊天，知道老人自己住在这里，唯一一个女儿出国了，好像在日本。说话的时候，老人总是闷闷的，没有一点笑意思。

那是在认识李善人的那个夏天吧，那天逢集，我正好没事，一早就走进破烂市，从拐型小街的南口一直走进去，跟熟悉的摊主打声招呼，看看东西，一直逛到街尾，远远看到皮孩儿和刀螂都在丸子的摊上，这两个小子见到熟人也是从来不打招呼的，一副你欠他钱的表情。

我刚要走过去，对面老太太难得兴高采烈地喊我过去，我有些惊奇了。我说：“老太太，您欢喜啊！”（这里得加个备注：这句话是家乡老辈人语言中一句恭维的话，类似于，给您道喜啦。即使当时，年轻人说这样言辞的也几乎没有。说到这里，我有点心酸，想起一件往事：我离开家乡几年后，一次回老家，为了让老祖母不要惦记我，我把事业上一点进步告诉老人家。老祖母对我说了句：你欢喜啊！我一愣，啊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老祖母膝下的孩子了。想起来心里就酸酸的。）

老太太更高兴了，“欢喜！你也欢喜！”这是固定的回语。家乡老辈人走南闯北做生意的多，言谈举止透着礼数，言辞也有定式。一聊才知道，老太太的女儿要接她出国了。我说那您可享福了。老太太喊我过去，是想及早把摊上的东西处理了，她说你挑挑，便宜点就卖。我看看，摊上的古钱好像少了一串，问：“那串制钱卖了？”老人说：“没有啊？”再想想说：“看看我这记性，在家里没拿来，你给我看着摊，我这去拿。”我说：“可别！（地摊上的规矩，不是近人不能替人看摊），我喊丸子来，我两人看着。”我一喊，皮孩儿和刀螂先过来了。皮孩儿一脸坏笑：二奶奶，你可不能卖给四眼狗东西。这玩意最奸啦！不信？你准吃亏。老太太犹豫着不动了，我一看这架势，得嘞，我也不买了，这东西没法要了。

我指着这两小子不知说啥好，最后来句：窝草。走人。这俩活宝今天没玩够，黏身上就摘不下来，我走哪他俩跟哪，一边走一边发狠：狗儿，今天让你一点便宜占不了！我也不理他。看到一个摊主那里有个太平天国小平钱，我问卖多少？说是要五十块。我还没搭腔，一个喊：假的！一个喊：贵了！然后想起来好像是帮我，又喊：便宜了，别人都卖100的！我说：要了。摊主说：你给40吧。刀螂就把人家摊子踢一脚。

转了一圈，走走停停，一个钟头的时间，这俩痞子就一直跟着我，我也没有逛摊的心情，我说我找丸子去说道说道，你们这两个玩意究竟是个啥玩意。皮孩儿说正好累了，让丸子买饮料，你要是给买，就不跟着你啦！我说：滚！

丸子老远看着我们，笑地直哆嗦。对面，老太太倒是收摊走了。到跟前，我说：“你也不管管这两活宝，都成破烂市祸害啦！”丸子翻着白眼：“他亲爹都不管他，我管？再说，我看这俩倒是人才！”轮到我翻白眼了。

四个人正在打嘴官司，对面老太太突然急匆匆迈着小脚跑出家门，手里攥着个金光闪闪的玩意，奔着我们就过来了。丸子喜欢开玩笑，但对这个老太太却从不开玩笑，本来笑着的嘴慢慢凝固了。老太太找皮孩儿说话，她说：“孩啊！你看看！这东西能值多少钱？”我仔细一看，好大一个“金元宝”。皮孩儿难得的正儿八经，“二奶奶，这东西哪来的？”

老太太还有点支支吾吾，后来一狠心说：“就是刚才那三个人卖给我的，说是解放前他爷爷是国民党的大官，跑台湾时埋老宅里啦，他们从台湾回来挖了出来，回去路费不够，卖掉一个凑路费。这是金的，跟我年轻时看见的金子一个颜色，这么大的倒是没见过，你试试分量，这应该是五十两的，那时候是老称小两。你掂掂这分量。”

皮孩儿不掂分量，转头问丸子，“哪三个人？！”眼里凶光一闪，看出来急了。丸子也瞪着眼：“你们刚走，来了两男一女，花里胡哨的，和二奶奶说着说着收摊进家了，有说有笑的，我以为她家亲戚呢。一会儿功夫，出来走了。”

老太太说：“不是亲戚，说是老家是这的，从台湾回来拿东西。卖我个金元宝，这里人多，进家才给我看。我觉着给正好给闺女带了去-----”丸子问：“花了多少钱？”老太太小声说：“三千呢，我多少年就攒了这些钱，要出去了，刚从银行取了。人家本来要五千，看我孤老婆子，说三千就三千吧。”

“二奶奶！这是假的！他妈的，狗娘养的，骗你呢！”刀螂这次没看错。

“假的？不会吧？我看他们不像坏人啊？”

“哎呦喂，二奶奶，你看我像坏人不？坏人还叫你看出不来不？”

“看着倒是比你正经，不像是坏人。丸子，你懂，你看看？”

“二奶奶，真是假的-----”丸子一说，老太太立马就坐地上了。

那年头我一年也挣不了三千块钱。老太太懵了好一会儿，接着就嚎啕大哭。她这一闹，周边的人可就围了过来。我说：“抓紧报案吧！兴许能抓着人。”那时候，报案是要到那个所的，没有电话打。

“操你娘的，报案！等他们去，早跑没影了！”皮孩儿瞪着我。我说：“不报案，你去找？”皮孩儿不理我，问丸子：“这三人，你能认出来吧？”“能！”“走多长时间了？”“这会儿也得半个多小时了。”

“狗儿，我去找！你敢去不？”皮孩儿皮笑肉不笑的问我。我说：“你能找着他们在哪，我就跟你去。”“你想去还不带你，丸子，走！”皮孩儿用眼神指挥刀螂推摩托车。

我说：“你知道人在哪？”“能在哪？车站啊！你骗了钱也不快跑，等着揍死？！”皮孩上了摩托车后座，“丸子快走，没人敢动你的摊。”丸子也挤上后座，看着我：“这样，一个小时如果我们没回来，你麻烦大佬哥给车站那个所打个招呼，出事了！”这话一出口，那俩小子也一起回头盯着我。我给他们一个肯定的眼神。摩托车呼啸而去。

我沿着小街往回走，急匆匆回到工作的地方，挂了个电话。又回来给丸子收了摊。时间快到中午了，太阳直晒着，一身汗，我把老太太扶到她门口遮阴的地方，围观的人群还不散，七嘴八舌的和老太太说着话，老太太也听不进去，一会儿抹泪，一会儿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