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 有关赤仄五铢的几点历史真相

一、“赤侧” 而非“赤仄”

关于赤仄五铢的名称，有两个官方版本：

《史记.平准书》日:

郡国多奸铸钱，钱多轻，而公卿请令京师铸钟官赤侧，一当五，赋官用非赤侧不得行。白金稍贱，民不宝用，县官以令禁之无益。岁余，白金终废不行。是岁也，张汤死，而民不思。[1]

《汉书·食货志》日:

郡国铸钱，民多奸铸，钱多轻，而公卿请令京师铸官赤仄，一当五，赋官用非赤仄不得行。白金稍贱，民弗宝用，县官以令禁之，无益，岁余终废不行。是岁，汤死而民不思。[2]

《史记》（最初名为《太史公书》）是西汉史学家司马迁于汉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开始撰写的纪传体史书，前后历时13年，直至征和二年（前91）才得以完成。《汉书》则是东汉史学家班固所编撰的纪传体断代史，基本成书于东汉章帝建初五年（80）。司马迁著《史记》均在汉武帝在位期间，废赤侧五铢的元鼎四年(前113)距太初元年（前104）不过10年光景，即使算到书成的征和二年（前91）也才23年，对于赤侧五铢的特征应当十分清楚，至于成书于东汉的《汉书》对汉武帝中期之前的历史，常沿用或增删改易《史记》中的记载，两段文字大体相同，当以《史记》为准。

《汉书》中以“仄”代“侧”是因为两字古音音韵相同，语义相通。古人认为“训诂之要，在声音不在文字”，强调既有此音，即表此义，闻者听音则知义，因而往往依据声音记录。上古音韵中，“侧”“仄”二字韵部均为“职”部，拟音均为ʔsrɯɡ（表1）[3]。由于两字在历史上同音同义，“赤仄”之名约定俗成，因此本文依旧称之为“赤仄”五铢。

表1 根据《上古音系》一书整理的两字古音

二、为“赤仄”正名

关于“赤仄”二字，释读观点颇多，有人认为“仄”是一种特殊的净边加工工艺，另有人认为赤仄五铢是采用红铜嵌边，千百年来莫衷一是。从其本名“赤侧”出发，或能更好理解它的原始含义。根据《史记.平准书》所载，公卿奏请“京师铸钟官赤侧”（图1），钟官是元鼎二年 (前115)武帝所设水衡都尉的属官之一，因此“赤侧”是这种五铢钱的名称。“赤”本身专指一种红色，赤金也代表红铜，何况太史公在文末专门提到：“虞夏之币，金为三品，或黄，或白，或赤。”想来他觉得同一篇文章里，前有“又造银锡为白金”，后有黄、白、赤之分，这种名曰“赤侧”的五铢钱应当不至于那么费解。东汉时人应劭注《汉书・食货志》 中“赤仄” 一栏言道: “所谓子绀钱也” 。明人方以智在《通雅》卷二七《事制·货贿》中补充道：“赤仄，赤铜钱也……应劭所云‘子绀’，‘子’盖‘紫’之讹耳”。数百年后，南朝梁人江淹在《铜剑赞》中也提到：“黑金是铁,赤金是铜,黄金是金。”这些记载明确指出，“赤”即红铜色，以名代物引申为红铜钱。《史记.平准书》中“赤仄”与“白金”同时并列，两词应当互为对仗，也印证了“赤”实指颜色。

图1 红铜

傍边曰侧，在钱币上专指钱郭、边位置。 唐人司马贞《史记索隐》引韦昭注赤仄曰：“侧，边也。”之所以强调这类五铢的“赤”侧特征，一方面是因为它们含铜量应当较高，钱体呈现赤铜色，另一方面是因为铜币在铸造后，铸面冷却过程中氧化形成黑色氧化铜，而郭侧经过旋削抛光后显露出赤铜的本色,尤其是穿钱成贯后赤侧特征更为明显，由于钱范上的碳化涂料或者使用含硫较多的煤作为燃料，在钱币周身形成的以硫化亚铜（Cu2S）为主的“银灰亮膜”[4]（水银古）面层，也可能使这种特征得以放大化。

图2 带有“银灰亮膜”面层的西汉五铢钱背

真正使赤仄五铢复杂化的说法，源自南朝宋人裴骃所著《史记集解》引魏人如淳曰“以赤铜为其郭也。”查如淳生平，又从晋《中经部》寻得：“魏有陈郡冯翊如淳，注《汉书》。”因此以赤铜为郭的说法应当是曹魏时的陈郡丞如淳注释《汉书》时添加的注脚，其后又被裴骃所转引。这一说法本身并没有提到郭之外的钱体不是赤铜，倒是给了后世研究者无限的想象空间。

图3  《史记》中关于“赤侧”的注解

三、赤仄五铢始铸于元鼎元年

关于赤仄五铢的始铸时间，史学界存在不同看法。叶世昌、彭信威等学者认为赤仄五铢铸于汉武帝元鼎二年（前115）。叶世昌先生在《中国金融通史》一书中说：“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因郡国五铢质量多差，由京师钟官铸赤侧（仄）五铢。”[5]彭信威先生说：“我们只知道赤侧是元鼎二年在京师铸造的。”[6]王献唐先生则提出赤仄五铢应当铸造于元鼎元年（前116），他认为张汤死于元鼎二年冬十一月，而张汤为武帝铸造赤侧五铢是在自杀前一年的事，也就是元鼎元年[6]。

从《史记.平准书》的上下文记载看，公卿请令京师铸钟官赤侧后接“岁余，白金终废不行。是岁也，张汤死而民不思”，这成为考据赤仄五铢铸造时间的关键资料。“岁余”在古汉语里通常理解为一年多一点的时间，比如《史记·屈原贾生列传》：“后岁余，贾生征见。”就是指一年多后，贾谊被皇帝召见。所以赤侧五铢发行一年有余后，白金三品被废止发行，而废白金三品这一年张汤死了。《汉书·武帝纪》更加详细地记载了张汤之死：“（元鼎）二年冬十一月，御史大夫张汤有罪，自杀。”如此来看，赤仄五铢应当铸造于汉武帝元鼎元年（前116）。“张汤死而民不思”后紧接“其後二岁，赤侧钱贱，民巧法用之,不便,又废”。这说明赤仄五铢是在元鼎二年（前115）之后两年，也就是元鼎四年（前113）被废止的。

四、赤仄五铢铸币收益归于皇室

赤仄五铢以一当五，显然是通过国家强制力保障该钱的流通，虽然看起来赤仄钱是中央政府税赋收支用钱，其隐藏的巨大利润最终却落入了武帝的荷包。秦至汉初，掌管国家度支的是治粟内史，掌管宫廷度支的是少府[7]。武帝在元鼎二年（前115）于少府之外增设水衡都尉，钟官正是水衡九宫、令丞之一。

因此，赤仄五铢除了作为赋官用钱，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使皇帝亲自参与铸币牟利，不仅通过前期币制改革一步步将铸币权集中于中央，而且将铸币收益逐步集中到皇室手中，加强了皇室的经济实力，为进一步攫取郡国利益铺平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