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不见宗子兄了。偶见其玩钱琐记一篇，转贴于此共赏。
玩 钱 琐 记
张宗子
收集赏玩中国古钱币，不觉已二十多年。当初搜罗，和别的孩子玩糖纸烟盒并无两样。持续到今天，读了些专著，看了些展览，睡意朦胧中做了些“考证”，见人也敢大言不惭以“专家”自诩，就差像一帮乾嘉名流，起个室名，刻部宗谱了。
对物说到“玩”说到“赏”，其乐趣不言可知。这些年来，虽因生计时有断续，在古钱上可没少花精力。一方面是快乐了，另一方面脑子里却离不开“玩物丧志”四个字，不时给自己打耳刮子。又忘不了张岱的一些话。张岱一辈子声色犬马，什么没玩过?而且一玩就精，一精就成了权威。我喜欢这位本家，还就是喜欢他的聪明和灵气。你只须读读他的文章，便能明白他能把很平凡的事“玩”出什么样的雅致——张岱的文章，在明末可算是最杰出的，不仅是漂亮，是漂亮得不费力气。
可这位张岱，晚年就对一生的玩大为悔恨，写了一些十分痛心的话。主要原因，当然是亡国之痛。除此之外呢，仍然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人到晚年，万事俱看得澄澈，就是所谓“老人的睿智”；另一可能，就是他老糊涂了，就是所谓“老人的昏愦”。任何人老了，总是“睿智”和“昏愦”并存，绝无例外，不管他是总统还是叫花子，单看哪一方面表现得更多，或更为人所知。所以对张岱非议玩物，我至今不知该不该听他的。
我有时独自把玩这些“凝集了几千年历史”的，结着翠绿铜锈的小东西，心里想，假如我到了晚年，假如我的晚年寂寞难耐——不瞒你说，我当然也想着晚年功成名就，大享荣华，不过这由不得自己，捧场总得看别人是不是自愿——我摆弄这些一辈子珍藏的宝贝们，会得到一些抚慰而心中滋生一些温暖吗?我还会像十几岁时那样，对着一枚再平常不过的开元通宝，去天真地臆想这可能是当年李白的囊中之物吗?我还能回忆起当初得到它们时的种种艰辛和欣喜吗?
清代的袁枚为玩古说过一番好话，大意是，流传至今的古物，都是同类中的硕果仅存者，他们都是幸运儿，没有毁于历代的天灾人祸，因此本身是吉祥的，也会给人带来好运。
古物能否通灵，且不去管它。不过你若照袁子才的话去想，倒是很好的心理诱导。况且玩古到迷，必神情专一，神情专一则“气凝而不散”，不知不觉间摒除了外邪的入侵。清代一位大古泉家的父亲，因得到一枚心仪已久的珍钱，竟然病都痊愈了。
鲁迅收集过古钱，不过很不专业，只是当做古物泛泛来收。周作人比他哥哥要懂行一些，但也算不上专家。虽然如此，在这两位我佩服的散文大师的日记或文章中读到有关古钱的只言片语，仍然十分亲切。周作人提到他有一枚“龟龄鹤寿”吉语大钱，现在专家多认为是宋徽宗时代专为皇家铸造的礼品，文意好，书法美，铸工精，确令人爱不释手。日前逢人求售，价已跃至美金千元以上。?
人在异国，除了母语可随身携带，权当精神后院，其他一切与之有关的东西，从杂志音乐盒带，到一些古董和民间工艺品，都可作为那座后院的园林构件，如池如台，如亭如榭，把它充实起来。许多过去无暇顾及乃至不屑一顾的东西，都因为这一层新有的感情价值而变得贵重起来。
走在曼哈顿的街上，口袋里揣着一本《纽约时报》的畅销纸皮本小说，用一块三明治勉强填饱了肚皮，又用一瓶Ｓｎａｐｐｌｅ柠檬茶打发了干渴，而与此同时，或在这一切之后，插在裤袋里的手，手心里攒着一枚泛着孔雀蓝的萤光的乾元重宝，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玩古总是两方面的：一面是做学问，尝试新发现，一面是积累财富似的收藏。两者可以相关，也可以不相关。相关那是最理想的，不过更多的不相关。对于前者，只要有脑子，可以海阔天空；对于后者，你得是个大亨。
我的乡贤胡石查，最爱说一句话，某某钱某某钱“尚在行箧”。在他“行箧”的都是一些奇品珍品。我要说这种话就得小心，我的“珍品”更多的是因为感情的倾注或意外的巧遇，才显出另一层意义上的“珍”。
让我说我最喜欢的一枚古钱吧。
那是一枚当十的大观通宝，跟了我已足足十九年。有一次我拿一些随身携带的古钱给一位朋友看，他看后说，“怎么都这么丑?”用行话讲就是品相不好。说实话，我的钱中有的品格已经相当不错了。我不服，和他辩解。他说，我家里有一枚大的，比你这漂亮多了，放假回家我给你带来。朋友并不玩古钱，但在乡下或小城镇，古钱实是家常之物。我们小时候踢毽子，不都是用铜钱当座么?在天安门广场，我还看见一位老者托着的鸟笼子上系着一枚抚摸得发亮的古钱，硬是央求着看了一眼。?
暑期之后，朋友还真把钱带来了。品相之美，前所未见。大观大钱本是常见之物，多年过眼，不知凡几，就是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钱体又厚又大，字划又深又细，铜质较一般大观钱柔润，颜色偏深，而普通的铜色都较淡。随着玩钱日子长了，慢慢培养出一些眼力，我相信我“发现”了一枚非常珍贵的母钱或样钱。
宋徽宗的造币历来以精美著称，钱文又是他亲书的瘦金体。这枚朋友所赠的母钱，可谓精中之精，展玩之下，如对名花佳酒，深心自醉。
人和人的遇合是缘分，人和古钱的遇合也是缘分。这个道理，总要浸淫日久才会明白。一个财大气粗的阔佬，当然可以拍胸脯发誓，让天下佳钱尽归囊中：他买得起!可是佳钱难得，并不在于昂贵，而是它稀如星风，若无缘分，你纵然背着银行满世界转悠，也未必遇着一枚。反之，一个一文不名的穷鬼，很可能从路边的泥沟抠出一枚。
玩钱的乐趣，很大程度上来自这种“钱缘”，来自你的“发现”——识神异之品于被忽视的角落，还它应有的尊严。
19９６年我回国探亲，时间匆匆，北京的几个古钱市场，都是走马观花。德胜门的摊档，摊主多是职业商贩，照理是很难“拣漏”的，却仍然给我找到一个“宝贝”。那是一枚当五十的咸丰宝直大钱。宝直属的铁钱，过去只发现小平和当十的，当五十的只有铜钱。摊主一定认为那是一枚伪钱，所以极热情地贱价卖给我。因为以铜钱翻造铁钱、铅钱很普遍，作伪锈也容易。但我觉得眼前的钱不假，一是它锈色好，二是制作极精，比普通的铜钱还精，三是它个大，不像用铜钱翻砂的。回去细看，文字和众多版别的铜钱都不同，似比铜钱的更好。
我认定这是一枚试样，它表明，当年宝直局虽没发行当五十的铁钱，却有过发行的打算，试铸过一些样品。依此，当百的铁钱也许也会有样钱存世。
流落到美国的中国古钱，经过太多钱商钱贩之手，很难再有什么“漏网之鱼”。有一次邮购一枚“儿皇帝”石敬瑭的天福元宝，六十元价钱，原以为就是一枚私铸子样，及至货到拆封，竟是罕见的官炉大样，且尺寸比诸谱所载之“大样”还要大，这种意外之喜，多少年来从未遇到。常遇到的，是半懂不懂的钱商把劣品当成珍品来卖。
也许比别人更没出息：我是时时会梦到回老家的，因此也少不了梦到随二三知己去觅古。梦本身真的不足道。和欲望连在一起的梦，断乎没有不落俗套的。值得欣慰的是，人活到现在还有这么多东西可挂念，纵然天真可笑，纵然似狂似痴，不也表示“热爱生活”，并不那么“愤世嫉俗”吗??
但我的梦也有清高的一面：我从未梦到捞着什么价值多少万元的“大珍之品”，或可以卖多少钱的窖藏。我梦到的总是人所未见的“创见品”，不一定值钱，因为它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版别，或是历史上某一朝代的鼓铸、而前人从未肯定过、我虽然发现了，也相信它的“身份”，却无人应和，因此它永远只能是“妾身未分明”，遑论什么卖个天价。
人皆有寄托，而寄托有远近大小之分。陈仲子“登车揽辔，有澄清天下之志”，很好很好。王戎深夜在家里钻李子核，怕也有其乐趣吧。其实呢，钻李核一点儿也不妨碍澄清天下，没准儿道理还有相通的地方。其次，说“玩物丧志”的人，窃以为他虽怀“大志”，心里还是虚：志仅仅因为玩了点物就给丧了，试问这志能持久吗?它又能“大”到哪里去呢?
再说了，假如玩物实实在在比怀志更令你愉快，那我只得说句实话：你天生就是个玩物的人。立大志，做大事，你下辈子再筹划吧!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2-11-7 2:00:15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