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房子终于要翻新了。我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阳光穿过扬起的灰尘,在空气中划出清晰的光柱。角落里,爷爷留下的旧书桌静静立着,桌面的木质纹理在岁月打磨下变得格外温润。我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在泛黄的信封和生锈的钥匙中间,一枚暗绿色的古币正安静地躺着——正是图片中那枚北宋治平元宝。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钱币上凹凸的文字,“治平元宝”四字篆书虽已斑驳,却依然有力。这枚圆形方孔的铜钱与图片中一模一样,青绿色的铜锈与棕褐色的包浆交错,在老木桌面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时光倒流三十年,我看见了那个蹲在古玩市场地摊前不肯离开的小小身影——那是我七岁那年的春天,爷爷带我去省城的古玩市场。在一个老人的摊位上,这枚治平元宝静静地躺在一堆古钱币中。它不像其他钱币那样闪着金光,而是透着青黑色的金属光泽,表面的铜锈像是岁月的印记,与图片中记录的颜色纹理完全一致。不知为何,这枚小小的古币对我有着莫名的吸引力。我蹲在那里看了好久,用手指轻轻触摸它中间的方孔和边缘的轮廓。
“小朋友喜欢这枚钱币?”摊主老人笑眯眯地问。我用力的点点头,眼神充满期待。爷爷便蹲下身,拿起那枚古币仔细端详。阳光斜照在古币上,投下椭圆形的阴影,上面四个文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但是我看不懂是什么,扭头望向懂书法的爷爷,爷爷告诉我:“这上面是治,左边是平,下边是元,右边是宝,是北宋英宗治平年间的古币”。
“老人家说的对,这是北宋币,差不多一千年了,而且背面还有月纹,要九张大团结。”老人说。他报出的数字让爷爷愣了一下,那时爷爷一个月的退休金也不过百元,而这枚古币的价格相当于他三个月的收入。我虽然年幼,却也懂得这是我们家负担不起的。我拉拉爷爷的衣角,小声说:“爷爷,太贵了,我不要了。”
爷爷没有说话,只是又拿起那枚古币,对着光仔细看着。古币在阳光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方孔周围的文字深刻而规整,典型的宋代铸币风格。爷爷的目光从古币移到我身上,看到了我眼中难以掩饰的喜爱。
“孩子喜欢,就值这个价。”爷爷对摊主说,然后开始从口袋里掏钱。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又把奶奶让他买药的钱也拿了出来,还是不够。最后,他摘下腕上的手表——那是他年轻时参加工作的礼物,对摊主说:“老哥,这表抵一部分,行吗?”
摊主看了看表,又看了看爷爷和我,终于点了点头。
回家的长途汽车上,我紧紧攥着那枚古币,生怕把它弄丢了。爷爷则一直望着窗外,手腕上因为少了手表而显得空荡荡的。我问他为什么愿意用手表换这枚古币,爷爷摸摸我的头说:“有些东西,喜欢就是缘分。这枚古币经历了一千年,今天到了你手里,这是你们的缘分。”
中学时,我迷上了历史,特别是钱币学。爷爷特意到县图书馆借来相关书籍,陪我一起研究。我们从书中了解到许多古钱,爷爷常说:“小小古币见证了那么多朝代更迭,现在能保存在我们手里,是我们的福气。”
古币被我珍藏在一个小木盒里,偶尔拿出来观赏。随着时间流逝,它的表面包浆越发醇厚,青黑色的金属光泽中泛着暗绿色的斑驳,像是承载了更多时光的故事。高中住校后,我把它放在书桌抽屉的最深处,想着等考上大学再继续研究。
可是,生活的轨迹总是出人意料。高考失利,我选择了复读,然后是大学、工作、成家。这枚古币就像许多童年珍爱一样,被尘封在记忆的角落里。而爷爷,也从那个能为我走三十里路的老人,渐渐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五年前,爷爷进了医院,临终前,他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抽屉里...你小时候喜欢的东西...别丢了...”我当时以为他是在说胡话,连连点头安慰他,却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直到今天,当我重新拿起这枚治平元宝,我才明白爷爷最后的牵挂。古币在我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因为它的材质,更是因为它所承载的记忆与爱。我走到窗前,借着阳光仔细端详——它还是老样子,圆形方孔的结构,对称环绕的四个汉字,在木纹桌面上投下清晰的阴影,与图片中呈现的每个细节都吻合。只是现在的我,终于能读懂这枚古币背后的全部含义。
爷爷不是什么收藏家,也不懂古玩投资。他之所以愿意用高价换一枚在别人看来只是“破铜钱”的古币,仅仅因为他的孙子喜欢。在他朴素的世界观里,孩子的喜爱是无价的,值得他用一切去守护。
这枚古币从北宋流传至今,经历了无数人的手,见证了多少悲欢离合。但在一千年的漫长岁月里,它最幸运的际遇,或许是遇到了一个愿意为孙子的笑容付出一切的爷爷。而我最幸运的,是直到爷爷离去多年后,还能通过这枚古币,重新触摸到他那沉默却深厚的爱。
天色渐晚,夕阳的余晖为古币镀上一层金边。我小心地把它放回口袋,决定将它放在新书房最显眼的位置。这不仅仅是一枚千年古币,更是一把钥匙,每次看到它,都能打开那扇通往爷爷爱的记忆之门。爷爷走了,但他留下的爱,就像这枚古币一样,历经时光打磨,越发珍贵而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