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风/文
近代以来,中国在古钱币相关领域涌现了许多名家,有些以收藏为主,如罗伯昭、方药雨、戴葆庭等;有些侧重研究,如丁福保、彭信威、唐石父等。遗憾的是,由于时代原因,他们都没有专门的回忆录留下,让后人再难有机会详细了解民国时期那些与古钱币有关的隐秘往事。
所幸,受口述史学兴起等因素影响,越来越多的名家愿意提笔撰写回忆录。在钱币方面,杜维善主要回忆了自己收藏、研究和向上海市博物馆捐赠丝绸之路古钱币的历程;戴志强写下《一生钱缘》,那既是一部学者的个人奋斗史,也是一幅中国钱币事业发展的全景画卷。巧合的是,杜、戴两位名家又皆为上海名人之后,杜维善是当年“海上闻人”杜月笙之子;戴志强的父亲戴葆庭则是中国泉币学社和《泉币》杂志创始人之一,其书中也暗含了两代“古泉人”的精神传承。
一心献身钱币事业
戴志强1944年生于上海,自小每日在家中目睹父亲把玩钱币,并随其拜访罗伯昭、彭信威、沈子槎等泉界前辈,建立起对钱币的兴趣,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在心灵中埋下了一定要发芽的种子”。因此,高中时代的戴志强虽然理科成绩优于文科,但依然坚持“要走钱币事业这条道路”,他24个志愿填的不是历史系,就是经济系。1961年,戴志强顺利考入复旦大学历史系,学习历史地理。

入学这一年,戴志强为自己取别号“续斋”,其意有二,一是表示要接续父亲事业(戴葆庭自号“足斋”);二是致敬父亲对“续铢”铸造年代的考证。可惜造化弄人,戴志强先是被分到新成立的“亚非拉美民族解放运动史”(即世界史)专业,被迫远离喜爱的中国古代史;接着又因“文革”爆发,毕业时没能按计划留在复旦大学或解放日报社,而被分配到河南省安阳市的染料厂,成为一名工人。
后来由于工作调动,戴志强先后在安阳的市委宣传部、市化工局、市博物馆和市文化局工作。这一时期,戴志强在仕途方面称得上是一帆风顺,他1983年已是安阳市文化局副局长,且有望升任分管文化的副市长。即便如此,当有机会前往北京从事钱币研究方面的工作时,戴志强还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在安阳的发展。他在《一生钱缘》中说自己选择的是一条“自讨苦吃”的“不归之路”。

1984年,已届不惑的戴志强调入中国人民银行,正式开启“钱币人生”。此后几十年,他无论是在中国钱币学会主持工作,推动各地分会假设、培养专业人才、组织学术研讨会;还是创办中国钱币博物馆,在馆长任上征集馆藏钱币、规划馆内布展、参与国际交流;抑或到中国人民银行参事室做参事,为中国钱币事业献计献策,对于以上任何一件事无不兢兢业业,获得了众所公认的成绩。
戴志强2007年作为副局级干部退休前,有人建议他把人事关系转到中国人民银行总行,那样待遇会更好。戴志强一笑了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和钱币事业连在一起”,可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于是他选择做钱币博物馆第一个以该馆,而非人民银行名义退休的人员。说是退休,戴志强其实闲不下来,他晚年依然积极参与钱币相关活动,并受聘为国家博物馆钱币鉴定组的组长。
为中国钱币学奠基
相较于专职从事钱币工作的时间,戴志强着手研究钱币则要早得多。1963年,郭沫若发表文章,考证“漳州军饷”银饼为郑成功在台湾所铸。郭沫若身居中国科学院院长、中国文联主席、中国史学会主席等要职,是文史领域的执牛耳者,当时还是一名大二学生的戴志强却敢于提出不同意见,投稿给《历史研究》。1981年,戴志强将之细化为《漳州军饷银饼年***》等论文,从银饼上“足纹通行”字样、机铸花边、库平七钱二分重量,以及与其他中国自铸银元对比等方面证明,其铸造时间不会早于西班牙银元传入中国的乾隆年间,并考订具体铸造时间可能为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

后来,戴志强身为中国钱币学会和中国钱币博物馆的主要领导,日常事务繁忙,可从未放松学术研究。他主编《中国钱币》杂志,刊发了大量优秀文章,同时自己也坚持思考和写作。
在《一生钱缘》中,戴志强说“只有在有机遇、有时间的情况下,才能忙里偷闲”,去“写一点简短的论文”。这当然是谦虚的话,两编《戴志强钱币学文集》收有文章数百篇,其中不少是考证详尽,新见迭出的论文,为钱币研究者所必读。这里举两个例子,戴志强1998年发表《曹魏五铢考述》,回顾了学界确证“钱面外郭侵压钱文”为曹魏五铢特点的过程;他2003年的《两宋木质雕母钱的发现和研究》通过实地考察,提出一个重要观点,指出“两宋铸钱采用翻砂法,母钱即是铸钱的钱模”。

身体力行加上持续推动,戴志强最终实现了毕生理想,就是把钱币学从古代金石学、现***古学中脱离出来,成为独立学科。2016年,河北师范大学开设了中国第一个钱币学博士点。
戴志强还精炼总结了钱币学研究的目的,一是借助鉴定技术“筛选出遗存的稀世珍宝”;二是通过考证“再现中华文明的光辉历程”;三是以探索研究“总结前人和他人的成败得失,引导当今的货币和货币文化衍生品的规划方针”;四是推广钱币文化能“丰富人们的文化生活”。2021年10月,戴志强参加中国国家博物馆主办的活动,副馆长丁鹏勃当面称赞其是“中国钱币学的奠基人”。
多方面的史料价值
因为戴志强的书写极其平实且详细,涉及大到时代变革,小至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使得这本《一生钱缘》的价值不限于钱币学,任何关注当代史或文化史的读者都能从中找到感兴趣的内容。
比如,戴志强回忆了自己在安阳体会到的“机关作风”。他所在的宣传部通讯科有三个人、三张桌子和三把椅子,“如果有基层的同志来谈工作,来者只能站着,本办公室的人,各人做自己的事情,谁也不会站起来,更不会让座。要是来了兄弟科室的领导,我们就会站起来相迎,热情让座。但凡部里的领导来办公室,则全室的人都会站起来让座,站着倾听领导的指示……”我猜想,对这种“官大一级便有‘朝南’的待遇”的不适,或许也是戴志强后来执意回归学术工作的一大原因。
后来戴志强到中国钱币学会任职,赶上中国大门重新打开的历史时刻,他在对外交流中的所见所闻都很具典型意义。1984年,戴志强随中国钱币学会代表团到日本,与大阪市立博物馆合作办展。他知道日本货币起源深受中国影响,担心日方对此说法会有异议,可到日方展厅一看,第一部分便是中国传入日本的所谓“渡来钱”,于是放下心来,明白“他们完全承认这一历史事实,并不回避”。戴志强还发现,日本人“工作时精神集中,干净利索,效率极高”,而“这在当时的国内很难看到”。

中国与西方在文化上的隔阂更大。1997年,戴志强率团去德国参加第12届国际钱币学大会,会场设在“一群建筑之中的园子里”,会议讨论期间有人送来啤酒、葡萄酒和面包,没有一道主菜。戴志强不免有些惊奇,但他没有任何抱怨,对德国人的节俭表示理解,“听说德国的制度严格,办事十分认真,就资金而言,都是专项专款,用来办实事,绝不可以挪用,所以宴会的费用被压得很低”。
此外,戴志强还特别写到自己的“天堂”——家庭,回忆了与父母妻儿、兄弟姐妹等相处的点点滴滴。这里顺带一提,他的弟弟戴志茂自小过继给外公,改名沈鸣镝,同样是知名的钱币学家,曾任上海市钱币学会副秘书长、《钱币博览》杂志副主编等职。戴志强次子戴越对钱币学也有涉猎,协助父亲撰写《古钱文字》,并编纂了《戴志强钱币学文集(续集)》。当然,最让人动容的还是戴志强对妻子的爱,他书中亲昵地称妻子常瑞琴为“小瑞”,字里行间充满“手拉手幸福变老”的情意。
今年戴志强的《一生泉缘》问世,又恰逢戴葆庭诞辰130年,钱币学界、钱币收藏界在他们的故乡绍兴举办了一系列活动。戴志强曾在回忆文章中说,戴葆庭生前撰写过一部回忆录,“追记早年集钱的经历,实地造访的情况,泉友往来的信息,以及珍泉名品的来龙去脉”,可惜“文革”爆发后被戴葆庭亲手焚毁。如今,有了戴志强这部回忆录,也算稍稍弥补了我们的遗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