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古玩店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段公博，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段公博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新手小白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玩铜板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玩过铜板……我便考一考。吉林十箇的箇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段公博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鉴定师的时候，写名称要用。”我暗想我和鉴定师的等级还很远呢，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草头底下一个固定的固字么？”段公博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又摸出一枚边有缺的咸丰大钱，“这昌五十有四种打分方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准备跑。段公博见我毫不热心，急的涨红脸，一把将我拉住，说道：如果是熟人可以给82分，如果是陌生人送来的，就打个06，代理送的就07，如果是自己的话可以把边包好一点，给88分…
有几回，交流会的泉友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段公博的展位。他便免费他们现场评级打分，一人一枚。大伙打了90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他。段公博着了慌，赶紧关掉电脑，摆手说道，“够高了，已经打够高了。”直起身又看一看标签，自己摇头说，“不高不高！高乎哉？不高也。”于是这一群泉友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段公博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整理钱币，拿出一叠公博盒子币，忽然说，“段公博长久没有来了，还有十九枚送评币没给我呢！”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看币的泉友说道，“他怎么会来？他破产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乱打分数。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把迷老师的三孔布给入了盒。他家的东西，入的盒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去让人复审，还说真的，后来是打官司，打了大半夜。”“后来呢？”“后来被有关部门罚款了。”“罚款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压盒机器都被拿去抵账了，许是破产跑路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整理他的币。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开着空调，也须穿上秋裤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要送评吗。”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段公博便在柜台下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 “出一些工艺品银元，有盒的，包赚钱”掌柜也伸出头去，一面说，“段公博么？你还有十九个币没评完呢！”段公博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现在没有机器压了，以后带给你罢。这一回是现场评级，手写打分。”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段公博，你又乱打盒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乱评，怎么会告破产？”段公博低声说道，“浙江，浙，浙……”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找了币，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供袋里摸出纸和笔，铺在地上，见他满手是泥，原来他便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打完分，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段公博。到了年关，老板打开抽屉说，“段公博还欠十九个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段公博还欠十九个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段公博的确跑路了。
2021年1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