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渐至凋零。

到了我这年纪，不论对什么事都能淡然自若，但那些陈年旧事，仿佛积压在胸口一般使我沉重，总想满盘托出。在此不得不感谢园地这个平台，给了我一个得以倾诉的机会。

前阵子偶然读得一句诗，初觉无意，却越品越有味道，句中写道：“湖海年来旧知识，半随流水半随尘。”诚如斯言，我们穷尽一生结识了五湖四海的人事，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终究成了旧知旧识，有的似那东流的江水一去不复返，有的湮没于尘世，变成衣袖上的一掸灰。爱好收藏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一定的恋旧情结，总在某个辗转反侧的夜晚回忆往事。而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情结更甚，在这越过越少的明天中，我痴迷于怀念越过越多的昨天。于是，在这即将迎来儿童节的夜晚，我怀念那个已故的玩伴。

我是过过几天城里日子的人，也算见过世面了，奈何家道中落，我随着奔波破落的家庭搬到了乡下。那个年代的农村，是没有什么正经的学校的，顶多就是乡里人集资请一两个先生，倚仗着村里的祠堂，就开始了所谓的教学。这种模式，更偏向于旧社会的私塾，迂腐的先生冥顽不灵地拿着戒尺，虎视眈眈下面每一个逐渐迂腐的学童。然而，我是幸运的，我所落脚的那个村子，在一场山洪中痛失它的祠堂圣地，村里开明的庄稼汉不少，于是集资修建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学校，我终究是不用苦楚地进入那压抑的祠堂。

踏入学校的那天，不少孩子都好奇地打量着我，在那个年代，学校的孩子是越读越少的，新生是个少见的稀罕物种。先生高兴地把我带到一间房里，叫我做自我介绍，底下是十四双目不转睛的眼睛。没错，连我算在内，这个年级只有十五个孩子，五个男生，十个女生，而今想来不禁发笑，我也是接受过小班教学的人。

做完自我介绍，先生就叫我坐到靠窗第二排的一个男生边上，我放眼望去，竟看不到我的同桌，待我走过去才看见了那个瘦小的男生。他穿着一件灰色布衣服，衣服上全是污垢结成的珈，不知是衣服过于宽大还是他过于瘦小的原因，我竟看不见他穿的什么裤子。一双不知穿了多久的鞋套在他脚上，两边的线头炸成了麻花。他用黢黑的脸对着我笑，露出一口长满黄垢的牙，而我也终于得见他那与众不同的脑袋，一个前凸后翘额头窄细的蚌壳状脑袋。村里人只说他的脑袋是小时候睡扁的，是否如此已无从考究，但那脑袋确实是扁的，扁得叫我记忆犹新印象深刻。

出于对他的尊重，我只能说他单名一个勇，而这勇字的由来，也叫我头皮发麻一言难尽。为了让孩子长得更壮实更健康，我们那的小孩子都是要驱虫的，就跟现在宠物狗驱虫一个道理，那种被称之为宝塔糖的东西，吃到肚里后，下次排泄指定会有蛔虫赖在大便上。他是真的勇士，当一般的孩子都为蛔虫的丑恶嘴脸而惊惧大哭时，他却望着自己那缠绕着不少蛔虫的排泄物，然后伸出手将蛔虫抽了出来。我曾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饶是现在，我依旧忍不住皱眉。由此一来，他家里人就唤他勇勇，而这也成了他的小名。

我们那时候只有一个先生教书，他仿佛全能王一般，负责上到语文数学下到一系列琐事。语文数学十分平常，没有什么值得描写的地方，我独钟爱劳动课。说是劳动课，其实就是干活，主要就是背煤炭做扫除等，如若遇到校舍翻新，还是需要干不少杂活的。学校虽然小，但是由于服务了邻近几个村子，因此中午许多学生都是要在学校吃饭的。他们每天早上都会带着一个铝饭盒，里面装着米，有条件的还会在里面放点酱料等下饭菜，但基本上都是干咸菜为主。到学校后，他们就会把饭盒交给烧锅炉的人，然后他们就把每个饭盒打开，往里面倒上水，一排排摆在锅炉蒸室里，放学后，他们就找饭盒上刻的名字，就能吃上午饭。由于我家就在学校上面，因而每次都需要爬坡上坎回家吃饭，为此我反而有些羡慕他们。这烧锅炉的煤，是需要我们自己背的，如此一来，劳动课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背煤课。我之所以要详细写背煤，主要是勇勇带给我的震撼实在太强。他背着顶大的背篓，由于肩膀太窄，他只能将背篓带勒在手里然后搭在肩上，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满月似的弓形，我很担心他下一秒就会弹射出去。他黢黑的脸上全是汗印，细软的头发因为汗水的浸泡而紧紧贴在他的头皮上，他的眼神清澈且坚定，脑袋直直对着前方。

勇勇家住的远，因此他也是需要吃食堂的，他的挎包里经常带着铝饭盒和一个红色塑料袋，袋子里装着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一次，他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个小袋子，然后对着我神秘一笑，打开之后是一坨黑得犹如他的脸一般的不明物体。他对我神秘一笑，然后便用手指挖了一点出来放在嘴里砸吧砸吧，一脸享受。我怀着好奇的心理也挖了一点放在嘴里，突如其来的猛烈辣觉直冲天灵盖，我的脸色瞬间涨红，额头直冒汗。他一脸不屑地说：“你是我见过最不能吃辣的人了，就这都能让你这样。”说完又自顾自地继续舔舐起来，留我在旁边不断倒吸冷气。

有次我回家吃饭，发现家里没人，灶台上也没有饭，我沮丧郁闷地又跑到了学校教室里。恰巧勇勇端着饭盒正在吃饭，他看到我后就招呼我坐他旁边去。“你今天怎么这么快就吃完饭了？”他一边扒着饭一边问我，“家里没人，没吃上饭。”我撇了撇嘴。“我这还有，你吃不？”他把饭盒端到我面前。我望着饭盒里面泛黄的米粒，米里七七八八倒着米虫的尸体，显得十分突兀。我看着直倒胃口，推说我还不是很饿，叫他自己吃。他似乎看出我的难堪，于是把米虫挑了出来，“现在干净了，你吃点吧。”他一脸真诚。奈何肚子直叫唤，让我再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我便接过饭盒吃了起来。很快我就后悔了，那饭盒里的米粒，全是夹生半熟的状态，与其说是锅炉蒸好的，我更愿意相信是泡好的。我不好意思再推脱给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吃，吃完后，我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吃饱啦？”他一脸欣喜，全然没发现我的异样。他接过我手里的饭盒，从缸里舀了点水就蹲着洗了起来。我再也不羡慕他们能就地吃饭了。

那天下课，我们五个男生围在一起直呼无聊，一男生提议跳山羊玩，引得一致同意。跳山羊有四个级别，一人跳，一人被跳，被跳的人先后要蹲着，扶膝弯腰，低头站立，昂头站直。我大抵是过过几天城里日子的，身形比他们高大不少，故而轻松完成挑战，赢得周遭女生一阵掌声。勇勇摩拳擦掌，成了第二个挑战者，当他准备第三次起跳时，那被跳的男生耍起了小心思，在勇勇跳出的一瞬间突然站直。勇勇本就瘦小，这一下直接飞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围观的都大笑了起来，我也笑了一阵。后面我看他磨磨蹭蹭没起来，我就扶了他一把，只见他满嘴的血，一颗门牙被拦腰斩断。这下他们笑不出来了，惊恐地四散逃去，仿佛从未参与过这项活动。勇勇倒也仗义，并未向老师告状，也没有找那个男生的麻烦，只是回家挨了一阵数落。现在想想，那时候的人是真淳朴善良，换作现在，估计连看门的狗都要背上官司。自此以后，勇勇的傻笑不再完整，他的豁牙成了他那独特脑袋之后的唯二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