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七十年前，公元1644年，岁次甲申。这一年天下大乱，昔日大一统的天朝上国四分五裂——真的裂成了五份，因为至少有五个政权发行了货币。借用现在流行的概念，我们不妨将它们称为明末清初的“五帝钱”——当然，和五世同堂，据说能够驱邪祈福的大清五帝钱相比，要是我们真把这五位生死大敌凑在一起的话，别说是神龙了，估计什么样的深渊魔怪，都会被召唤出来。
在天朝，人们好像特别喜欢当皇帝。但是像康熙或者乾隆那样长寿，而且在传说中，时不时还能享受到下江南福利的皇帝，其实在历史上并不多见。不信？且看看这个甲申年的五位皇帝的结局吧。
大明崇祯帝朱由检，17岁登基，在景山自缢时，只有34岁。南明弘光帝朱由崧，南京失陷后被快递包邮到北京砍头，享年39岁。李自成在九宫山中伏身亡，也是39岁。张献忠同样中伏而死，死的时候42岁。即使是作为这场五帝游戏的终极获胜者，爱新觉罗·福临也只不过活了33岁。当然这是正史记载，《鹿鼎记》里头YY的不算。
连打算万岁万岁万万岁的皇帝，平均年龄都迈不过“四十不惑”的门槛，那么原本就是贱命一条的黔首，自然更是九死一生。元代的施惠曾经发出过“宁为太平犬，不作乱离人”的慨叹。然而，每到改朝换代的时候，这样的灾难总是无从逃避地上演，甚至更加血腥。君不见，从万历四十六年，努尔哈赤以“七大恨”起兵开始，明亡清兴的百年间，浸透了杀戮的斑斑血色……“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八大王屠四川”，一场场大逃杀席卷全国，多少昔日繁华之地，俱化为“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的赤土。
史书记载，蜀中之地，自从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后，就风调雨顺，鱼米丰足，有了“天府之国”的美誉。然而，步步莲花的富足安逸，花重锦官的文采风流，却都在这个甲申年戛然而止——这一年的正月，“贼徒健斗者十余万，负载者倍之，置横阵四十里，左步右骑，翼舟而上。”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几度入川的老熟人，张献忠。
张献忠，陕西人，读过书，当过捕快，从军时差点被杀了头，死里逃生后流落乡间。大概是这一连串的经历，让他明白了大明朝压根就看不上他献的忠，终于在崇祯三年转职成了土匪。在最初的一段时间，这位山大王的前途看上去并不光明，手下经常只有十几个人，七八条枪，遇上正规点的对手就被打得满地找牙，屈膝请降更是家常便饭。然而，“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小冰河期的天灾，王朝末世的人祸，又一次次让他被动或者主动地逼上梁山。十几年间，张献忠从陕西杀到河南，又从湖北杀到湖南，期间更几度入川出蜀，几番命垂一线，却又都令人惊异地满血复活。就如同一块顽铁，经历了千锤百炼，终于在嘉陵江水边，淬火成心魔肆虐的绝世凶兵。
而与之相比，这一年在蜀地等待他的对手，则实在是太过羸弱。原任四川学政陈士奇，一介文士却好纸上谈兵，于是受命于危难之时，被火线提拔为四川巡抚。然而升官之后的他，“日以诗文为事，军政皆废弛”。原本四川的地势，最是易守难攻，正如青莲所云“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然而陈士奇却一错再错，先是不能增兵十三隘，令张献忠长驱直入；后又屯重兵于铜锣峡，以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却被打了十几年硬仗的游击大师绕过天险，一击致命……是年六月，重庆破，陈士奇和来避难的瑞王朱常浩一道被杀，八月，成都破，蜀王朱至澍和新任巡抚龙文光投井的投井，投江的投江，死无葬身之地。总的说来，十几年来都没攻下过几座县城的张献忠，这一年在四川真是顺风顺水到了极点——难怪他在这里建大西国，而年号就叫做大顺——“猪一样的队友”到处都有，远比“神一样的对手”更难对付啊。
崇祯十七年八月十五，张献忠在成都称帝。对于这座城市的大部分居民来说，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中秋的满月。
关于大顺通宝的铸造和行用，《蜀碧》中有这样的记载：
是时，贼设铸局，取藩府所蓄古鼎、玩器及城内外寺院铜像，镕液为钱。其文曰：“大顺通宝”。令民间家悬顺民号帖，以大顺新钱，钉之帽顶。诸神像首百炼不化，贼尽弃之。后本朝成都知府冀应熊拾而埋之北关外，题其碣曰“佛冢”。贼钱肉曱色光润精致，不类常铜。至今得者，作妇女簪花，不减赤金。
这真是一段让人五味杂陈的文字。首先，人们常说“钱乃身外之物”，铜钱本是流通取利的俗物，而在此时它地位陡增，成了顺民的身份证明。出门的时候脑袋上不顶一个阿堵物，很可能回来的时候就没有脑袋了。其次，说什么神像首百炼不化，想必不是因为它们的熔点太高，而是想暗示一下大顺政权未得天命之正，这正是文人们最喜欢的春秋笔法。但是我实在是愚钝不能明白，诸神有法力保佑自己的贵首，怎么就保不住尊臀呢？
最令人说不出话来的，是四川的妇女们，若干年后得到这沾满血色的铜钱之后，居然还能用来做头上的装饰物，丝毫也不觉得有所忌讳。她们难道就忘记了，这位大西皇帝随后就在自己的疆域上大开杀戒，杀得“自成都北威凤山起，至南门桐子园，绵亘七十余里，尸积若乔岳然”……
顺便说一句，除了大顺通宝之外，还有一种被列入古泉五十名珍的“西王赏功”，一般也认为是张献忠所铸造的赏功奖牌，分为金、银、铜三等，感觉有点奥林匹克的意思。但是在八大王手下，只会跑110米栏大概是拿不到金牌的，因为他的军功这样计算：“每杀人，剁两手掌、割两耳及一鼻解验，准一功。妇人手以四双准一功。幼小婴童以六双准一功……”
关于张献忠在四川杀了多少人，以及殉难的四川人到底是不是全都死于张献忠之手等等问题，是三百年来，历史学家、文学家、政治家以及愤青们争论不休的话题，或许永远也搞不清楚了。从常识来判断，把这事全部归咎于张献忠，肯定是有失公正，清兵在这方面的口碑同样令人不齿。但是要说张献忠没怎么杀人，或者说杀的都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的反革命分子……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是不信。
顺治十六年，也就是张献忠死去后的第十四年，昔日繁华的成都，依然一片荒烟蔓草，人烟稀少。据说在城南门，一天还能看见十三次老虎——说到老虎，《少年派的奇幻漂流》中，那只老虎名叫理查德·帕克。据说这个名字来自北美一个著名的食人魔，他因为一起吃人大案而名震全美。如果帕克听说过八大王的事迹，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有“平生不识张献忠，便是称魔也枉然”的慨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