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莲碗莲，惋惜可怜。

在这即将告结的夏天，我永远怀念收藏中的老董。

       渝州的夏天还是相当闷热难耐的，燥热的空气吹来，叫人仿佛呼吸道都灼伤一般，强烈的阳光被张扬的槐树剪碎，星光点点地撒在地上，随着树影一道摇曳，夏蝉躲在荫凉里发出此起彼伏的求偶声，实在助眠。我躺在藤椅上歇凉，不经意间就进入到小憩的忘我状态，睡梦中，隐约有几个孩子的惊呼声，待那声音无限放大，我迷糊地睁开双眼，瞥见了那围在石缸边上的三个小孩。定睛一看，石缸中那一潭死水之上，赫然开着一朵艳丽的荷花，纳闷之际，只见其中一个约莫八九岁的孩子径直将它摘择下来，我无心责备，只想起了那个老实憨厚的老董。自从下岗之后，我便纠结是垂头丧气回到农村还是继续在城市里苟延残喘，最终我选择了后者，一来我实在经受不住艰苦农村的摧残，二来我脱不下读书人的长袍，承受不住他人的非议，于是我盘下巷尾的一个门面经营烟酒副食。店面虽然不大，但养家糊口还是没问题，我本来就不求大富大贵，倒也安稳自在。店面居中，右边是一对小年轻开的理发店，生意一般；左边开着一家废品回收站，老董就是它的主人。

老董其人，约莫五十上下，高大魁梧，平头，皮肤黑红黑红的，一看就是晒了不少太阳，浓密的眉毛下嵌着一双虎眼，看着很是凶狠，刚搬来那几天，我甚至不敢和他对视。那天，他杀气腾腾地朝我店里走来，我心里一惊，想着自己可曾得罪过他，未待我理清，他先开口了，“拿包玉溪。”声若洪钟，玻璃都仿佛在震颤。我连忙抽出一包递给他，讨好地对他笑笑，“不用付了，就当邻里见面礼了。”他闻言两眼一瞪，探出一只手来像钳子一样死死把我按在椅子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掏出了二十块钱拍在柜台上，我的心跟着柜子一起颤抖起来。“一码归一码，没事过来聊聊天。”他把烟揣进兜里就往回走，抛来这一句。老董的店面不大，垃圾场般堆了各式各样的杂物，实在没有下脚的地，老董和他老婆在这里开了十几年，周遭的百姓一有闲杂物品，准来找他，不为别的，就他这价格公道斤两足称，每当有大单子，老董就开着他那辆三蹦子哒哒哒地去收货，只留一缕青烟在空气中弥漫。

和他熟络之后，我才发现这是空有一副凶狠长相的温柔男人，说话是糙了点，但人品没得说，很靠得住。那天我守着店，实在无聊，就想去老董那坐坐唠唠嗑，发现他没在店里，估计是收货去了，我就在外面站了会儿吹吹风。没多时，老远就听到他那辆老旧三蹦子的哒哒声，他像带了阵风一样，一眨眼就转到我跟前，看到我，他咧开嘴对我憨笑，露出焦黄的牙齿，接着他就从车上跳下来，提了一把电吉他拉着叫我看，诺大的吉他在他手里仿佛变成了尤克里里。我远远一瞧，那琴弦全是斑斑的锈迹，上手一端量，好家伙，音板都坏了，我笑道：“这吉他估计比你还大。”老董接过去如获至宝般细细擦着上面的灰，并不气馁，瓮声瓮气地说：“嘿，我看还可以，应该还能用。”我本以为他会拿去卖，并未多想，毕竟他那粗大的骨节，一根手指能按三根弦，估计是没有弹吉他的希望了。却不曾想，在其后的每个傍晚，老董就蹲坐在树下玩起了吉他。

每当太阳落下，月亮未升之际，巷尾的某处就会传来沉闷喑哑的琴声，循声望去，老董又在那认真撩拨着他的琴弦，背影倔强地让人心疼。长此以往，未待我们有任何不满，他的老婆先受不了了，逼仄的店面里传出他老婆的激烈抗议，老董不敢还嘴，只是低头继续做他的音乐梦，等到里面的声音渐渐微弱，他才提着吉他蹑手蹑脚走进去。我在旁边笑他：“老董，你还怕你婆娘啊。”他转过头，将食指竖在嘴正前方，做出一个“嘘”的唇形，然后一脸得意地对我说：“这叫避其锋芒。”不料声音被里面的那位听到了，接着传出更甚的怒吼：“避个锤子锋芒，一天天的不务正业。”闻言，老董畏缩起来，毕恭毕敬走了进去，我笑得更大声了。不知过了多久，老董的琴声渐渐流畅起来，后面甚至能完整弹上一曲，虽然琴声喑哑，但依旧能听出是何曲目。老董觉得自己行了，开心得像个孩子，他拉着我坐在他摆好的椅子上，面前是丰盛的菜肴，给我斟上了一杯。我向来是烟酒不沾的人，酒之于我就像辣口的毒药，也许是受老董情绪的感染，实在不好扫他兴，就强忍着喝了两杯。推杯换盏间，老董低着头，竟然弹出一首《光辉岁月》，我跟着唱了起来，气氛到了高潮。那夜我们是怎么结束这俗世中的高雅聚会的，我已没多少印象，只依稀记得楼上传来女人叫骂的声音，我和老董相视一笑，抄起桌凳就回去了。翌日醒来，头仍是昏沉不已，只觉口干舌燥，声音都粗了不少，但我依旧很开心，老董让我波澜不惊的中年生活泛起阵阵涟漪，找到了年少尽情高歌的畅快。青春是正确的奖励，而年老不该是错误的惩罚。

那日过后，我与老董的距离被无限拉近，两个中年老男人时常促膝长谈，你弹我唱，惹得他老婆都心生嫉妒，哀怨说道：“我和他年轻的时候都没这么甜蜜过。”我想也是，作为一个寒窗苦读的读书人，却早早赶上了下岗，我无奈，我恚恨，但又能如何？终归不过是为了所谓的颜面，经受不住外界的非议，苟延残喘于街尾小巷。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窝囊结束，却不曾想看似粗鲁的老董，却有着读书人一般的雅致，甚至更胜一筹。有时他会蹲坐在我店门口和我攀谈，偶尔说出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叫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他说，“死亡很容易，活着却很难，因为我们不甘，因为我们没看淡。”他半坐着，左腿伸直了，右腿却蜷曲着，手上捻着一只香烟，胡子拉碴的脸在烟雾下若隐若现，他此刻仿佛披上了神秘的天衣，浑身上下闪烁着神圣的光芒。“你上辈子可能是个吟游诗人。”我一脸认真，“什么狗屁诗人，我只做我自己。”他站起身，将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了上去，一脸洒脱，留给我一个伟岸的身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云在空中拉起半张厚重的黑幕，风止不住地狂啸，街边的树以夸张的幅度晃动着，落下的树叶连同纸屑废料在空中纠缠，我静静坐在店里，等着风雨的降临。阴暗天色中，模糊走过一个人影，他的衣裤被肆意拉扯着，露出他半边人体的大致轮廓，待他走近，才看出来人正是老董。他提着一个袋子，扒开了我的店门，“又要变天了。”他啐了一口，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啥东西，看着还挺重。”我纳闷地看着他。“哈哈，估计你比较感兴趣。”他打了个哈哈，将袋子掀开，露出里面的东西。我远远瞧去，是一坨托包杂着泥土的筒状物，我拿出一截一掂量，***！再确定下，这份量，准没错。我心下一惊，连忙问他，“这东西你哪来的？”“嗨，工地上出的，我当废铁收来的。”“你怎么知道我会对这个感兴趣？”我回过头，望着他。他一脸得意，指了指我柜台玻璃下，那大大小小的铜片子。我不再说什么，就拉开抽屉，抓了一把钱递给他，他看到后，又用那大手把我死死按在座椅上，说什么也不要，我拗不过他，就抽了几条芙蓉王给他，他笑嘻嘻的接了过去，“这个可以，我要了。”那时候宋***根本不上价，称了称，小二十斤，大差不差。我自己开了一些，并无多大战果，都是些稀松平常的东西，然后送了不少给朋友们，也算是借花献佛了。

日子就在日月交替中平稳度过，时间这个抽象的概念，具化在我与老董的一次次促膝长谈中，融进那一杯杯红的白的黄的酒中。一个平常的午后，我一个人在店里闲度时光，百无聊赖，我知道这是生活的常态，因而并未表现出丝毫不耐烦。突然，门外传来了那熟悉的哒哒哒的声音，待我望去，老董已经下了车，他大步流星地朝我走来然后大手一挥对我说：“过来搭把手。”我从椅子上弹起，跟着他走了出去，走到三蹦子后面，只见两个一大一小的磨盘，一口水缸，还有一条食槽静静地躺在车厢里。我瞪着老董，一脸嫌弃地说：“你怎么啥都收啊，这些东西有啥用？你看那食槽，黑糊糊的，看着恶心死了。”老董摸了摸后脑勺，憨厚地一笑，“我本来只看上了那口水缸的，但是看那老人家不容易，就把这些全部收过来了，反正顺带的事，你嫌脏的话我就找其他人吧。”我没接他话茬，径直爬上了车厢，把东西给他顺到了挡板边上，那食槽表面覆盖了一层黑乎乎的不明物质，还滑滑腻腻的，弄得我满手都是，老董倒是不嫌弃，直接扛在肩上就往里走。他把那口缸洗了又洗，然后放在店门口，装满了水后，往里倒了不少泥土，隔了几天，他从市场里买来几条金鱼，一股脑地倒了进去。没几天，鱼就浮了起来，发出阵阵恶臭，只剩一两条要死不活地在里面有气无力的游荡，老董一脸懊恼，一条一条地把它们捞了起来。“你这哪行，本身就是死水，还没个遮挡，太阳一晒，把鱼全晒死了。”我养过不少小玩意儿，颇有心得，就建议他在里面种点水草。老董这人听劝，隔天就去买了荷花的种子，一颗一颗插进了水底的淤泥里。好在种子争气，顺利发了芽，从土里探出一根根小小的触手向着水面一步一步靠近，没多久，就在水面上撑起了一张张绿伞，老董看时候到了，就又买了几条金鱼放了进去，这次终于没有意外，鱼儿在水里游地很畅快，老董舒了心，直夸我懂行。

“江南好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古人的审美，永远值得信任，看着鱼儿在荷叶下根茎间无忧无虑地穿梭，真叫人心情愉悦。看着空游无所依的鱼儿，老董总觉得差点什么，于是他又贪心地期待荷花含苞开放的那天。然而造化弄人，老董等到的不是香远益清的荷花，等到的却是自己生命的终结。

我后来细细回想，老董那天心情一直都不是很好，始终板着脸，不再逢人就笑，他收货回来的声音依旧哒哒哒地，没有笑脸，没有言语，他沉默地走到后面一个人静静地卸货。炽热的太阳打在他身上，没多时，他的后背已被汗水湿透，胸口处郁结出一片猩红，脸上也是汗如雨下，“歇会吧，这么拼命干嘛。”我遥遥地说了一句，他没理我，仍旧忙着手头的活，我自讨没趣，就不再发声，静静地看着他一个人进进出出。突然，那边传来阵阵巨响，老董正在从车厢里抽出一根钢筋，但是由于杂物交错死死地卡在了里面，老董暴躁地犹如一头狮子，只顾一遍又一遍地奋力抽拉，额头两边，暴起的青筋如同蚯蚓般，他骂了一句，又使劲抽了一次，依旧无果，他坐在了地上。我以为他累了，也就没多想，待我再望去时，老董依旧一动不动，我心想不对劲，就走上前去看到他左手一个劲地比划，左腿一伸一缩想要站起来，右手无力地耷拉在一旁。我急了，连忙问他怎么了，他不言不语，只挥了挥左手，我见情况不对，连忙打了120送他上了车，而这，竟是我见老董的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