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不语，父爱难言。

       那日，朋友到我家赏玩我的珍藏旧玩，上到春秋饕餮纹铜钫壶，下到清末民初螺钿掐丝珐琅彩盒，他止不住地连连称好。朋友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好手，在圈子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可谓泉界泰斗。能得到他的认可，我心里自然是相当激动的。临末，他拿起了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铜碗，黄铜质地，锈色轻浮，包浆极其不自然，一眼的地摊假。他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回头笑着对我说：“这东西放在这里，倒也显得另类别致哈。”看见来物，我一收此前的雀跃心情，思绪也跟着飘向了远方。

       东西是我父亲留下来的，说来羞人，父亲打拼了大半辈子，最后也就留了这样一件东西。听母亲说，父亲曾经好歹也是个富家子弟，这男人啥都好，就是不该沾了个赌。所谓十赌九输，父亲总是半夜输了钱偷偷回家，然后让母亲开门。眼看着家里的东西慢慢地被父亲拿去抵债，母亲索性连门也不关了，我想，一来是因为家里也不再有什么东西值得小偷惦记，二来是母亲在用这种方式向父亲抗议，卑微地宣泄她的不满。不出所料，父亲在最后一次豪赌中，押上了唯一的房契，我们成功地被扫地出门。

       无奈之下，父亲带着一家人搬到了偏远的乡下，在那安顿了下来。为了糊口，父亲当上了给人送煤的挑夫，而这也落下了他后来的病根。在我整个童年里，父亲就是个煤球，少有干净的时候。或许是命运捉弄，我在这样贫贱的家庭里，习得了不该有的富贵兴趣，我迷上了古玩这犹如销金窟般的爱好。父亲得知后并没有对我加以阻挠，反而用那犹如他一般低贱的皱巴毛票从城里的古玩行当里换取他所以为的古玩。

      我那时虽年纪尚幼，但已有了不浅的功底，不少东西我一看便知真假出处，虽然只是兴趣爱好，但经常能挣个三瓜两枣，补贴家用。每每接过父亲带回的地摊货，我都一笑了之，跟他说东西如何之假，父亲也不恼，用黢黑的手拿过去，咧着嘴说：“不怕，放着，时间久了，假的也是真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个男人用后半辈子的挑抬提扛，硬生生地把家里摆满了他所以为的古玩。此时的他犹如一个虔诚的信徒，用最脏累的体力劳动，弥补他前半生的挥霍无度。他带回的每一件东西，都像在替换他之前所拿出去的每一件家资。

       二十八岁那年，我在城北老鬼那入了个成化款的立瓶，花了全部的积蓄。回来一看，东西不对，有明显做旧痕迹，我大恼，想这么多年从来还没吃过药，这次一来就是猛药。这时父亲背着扁担回了家，摸出了一个一眼假的铜碗，犹如小孩献宝地叫我看。我瞪了他一眼，第一次冲他发了火，“看看看，看什么看？都说了假的假的，还要去买，你钱多吗？还嫌家里没叫你败干净？”父亲愣了一下，脸色涨红，嘴唇微张，欲言又止，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下了头。气急败环的我索性坏人做到底，把他之前带回来的所有东西都作废品卖给了别人，完了我还把卖的几张小票给他看，“看吧，值钱吧？这么多，就换了这点钱，你满意了吧？”

       好不容易满当的家，在我的一番操作之下又变得空空荡荡，自那以后，父亲再也没有往家里带一件东西。未过六旬的父亲苍老得像八十岁的老头，还时不时地咳出浓稠黑紫的血。日子就此按下了快捷键。
      三十岁那年，父亲已经躺在病床上整整半个月了，只恐时日无多。我守在病床前，望着面色蜡黄的父亲，他艰难地睁开双眼，也看了看我，父子俩相视无言。后来，他从被窝里掏出了一个铜碗，张开龟裂的嘴唇轻声说，“得亏我还没把这个交你手上，不然就叫你小子一起卖咯。”他咳嗽了两声，又继续说道，“你小子再也不能说我败家了，咱爷俩半斤八两。”说完，他又咧嘴笑了起来。

       当年父亲就走了，正是暮春之季，海棠花开得正好。如此算来，父亲已经走了整整二十年。那个铜碗仍被我珍藏至今，每每有人笑说它是无用地摊货，我都会说一句“没事，放着，时间久了，假的也是真的了。”一如父亲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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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故事的男人！！

父爱无声如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