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人*善人*善人*

善人，姓李，是真实人名。我与他交往时间不长，没有来得及请教他名字是不是这两个字，也许音同字不同，别人这么叫，我也是随着音叫了。他应该比我年长十岁左右，也可能没有这么大，只是面貌老成罢了。认识他那会儿，我大学刚毕业不久，地点是在故乡小城的地摊上。

我从小逛地摊。生活在一个有三千多年历史的小城里，地摊蔓延在一条拐型小街上，人们称之为“破烂市”，农历逢1、5为集。拐型小街的南北向狭仄且短，两侧是百余年历史的老宅，青砖粉墙，房壁上长满了爬山虎、凌霄、紫藤，阳光照不进来，盛夏时节这里摊位密集。东西向相对宽阔，两侧有机关大院也有民宅，光照好，天气冷的时节，这里人多。逛地摊一般赶早，赶早能买到尖货。但我那会儿刚刚工作，逢集时需要先到单位点个卯，再找个因由溜出来，好在离我工作的地方不远，横穿一条大街，拐弯就进了小街南口。

那是盛夏的一天，等我出来时，已经快十点了。急匆匆走进破烂市，老远就看到一位熟悉的摊主那里围了不少人。八十年代末期到九十年代初期，那年头摆摊的大部分都是有点年岁的人，年纪轻轻以此为生的多少有点问题，反正不为人称道，说句忌讳的话，但凡正儿八经或有点本事的没人干这个，所以老人多，年轻的少。而逛摊的，不是周末节假日，年轻人也不多，所以这里基本上就是老大爷或是闲散人等扎堆的地儿。

那天的情况也是这样，一群老头儿围在摊位四周，或坐着或蹲着，谈笑风生。我是常客，加之有点特殊原因，收摊位费的城管弟兄给我点面子，我坐哪个摊上，今天他的摊位费就免了，所以摊主对我很客气，老远就招呼着，然后把他自己的马扎递过来，我寒暄几句，看看东西，这时摊子后面贴着院墙躺着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

这人躺在一个化肥袋子上，30岁左右年纪，穿了件短袖的夹克式工作服，本来是军绿色的，褪色褪的都泛黄了，一圈一圈布满了油污汗渍，敞着怀，露着胸毛。一条说黑不蓝的裤子也满是油污，卷着裤腿。头发很长，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洗了，一绺一绺黏在一起。脸庞骨骼很大，但肉不多，胡子拉碴，也是油污。这会儿闭着眼似乎在睡觉，但大家说到开心处，他也抿抿嘴。

我用玩笑的口吻问摊主：“这是哪位罗汉爷睡您摊上啦？”摊主瞅了一眼，说：“你不认识他？善人！大号李善人，车工，刚下了夜班，来这找几个顺治钱给工友治跌打伤，没找够数，困了就睡这了。”

顺治钱能治跌打伤？！不仅我好奇，边上一老头儿也忍不住冲善人喊：“那谁！你起来说说，这钱怎么能治伤？”

罗汉爷就睁开眼，慢慢悠悠地坐起来，搓了把脸，低着头也不看大家，呜噜呜噜地声音不高，说：“偏方，老人传的，还有几味药，顺治钱是药引子”。

他说不明白，大家更着急，七嘴八舌地问“内服还是外敷？”“是吃下去吗？”

善人支支吾吾：“熬着喝也行，泡酒最好，泡酒来不及就熬，最好都吃下去”。

“扯淡，钱怎么吃？”

“砸碎了吃呗！”

“这能好使吗？”

“好使，祖传的方子-------”

“别的钱行吗？”

“不行，就得顺治，还得传世的！”

大家面面相觑，啧啧称奇，一脸一脸地不信。摊主打圆场：“您还别不信！善人有些道行，他爹不就是城北李庄的神汉子嘛？治了些疑难杂症。他要九个顺治钱，找了四个了，我这几个他说出坑的不行，谁要是有再给他凑凑？”

善人也起来了，身材不高，罗圈腿，挪过来还是眯着眼，困意十足。我说我倒是有些传世的，在家里，下次我拿给你。他说急用，等不得下集。我问他住哪？说是紧邻城西边一个镇子。我看看也不远，就说得嘞下班给你送去。他谢了，告诉详细位置，骑了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慢慢悠悠走了。

我年轻时候，娱乐的东西少，喜欢穿乡进村探访泉友。夏天太阳落山晚，下了班我就回家取上五枚顺治钱，兴致勃勃找善人去了。这个镇子我熟悉，西汉时是个乡侯国的旧址，废墟依存，残阳西照之下，骑行在乡间小路上，穿越古今的情感很浓烈。按照善人所说的路线，我很快就找到位于镇子东村最东头孤零零的一座老宅子。

这是清代的一座小院，不大，却是用当地一个海岛上产的青石砌的屋墙，石头凿的很方正很细密，严丝合缝，上覆青色小瓦，房檐雕花，很精致。不大的门楼，黑色的院门老漆斑驳。我到的时候，善人正推着自行车出来，说是要去上班，最近都是夜班。看了我递过去的顺治通宝，问我多少钱？我说算了，有时间看看你手里的钱，有合适的我就挑几个，算是交换吧。他说那行，改天你再来。

自那之后，我了解到善人的倒班规律，赶他不上班时过来玩了几次。大多时候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穿过一棵梨树遮盖了一半的小院，进到昏暗的里屋，就看见善人倒在炕头上睡觉。推他半天，他才懒洋洋地起半个身子，摸出一盒皱皱巴巴的民丰牌烟，自己先点上一支，再递给我。那烟我享受不了，不是因为便宜，它是黑杆没过滤嘴的，冲的很，一般都是农村老头儿抽的，我抽一口都能把头发顶起来。善人也不抽我的烟，说没劲儿。

他话不多，吞吞吐吐，给人一种很害羞不敢说话的样子，也不会主动聊起话题，基本上就是我问他答，有时候我没有什么可问的，两个人就干坐着抽烟，他抽他的，我抽我的。善人也从来不烧热水，院里有眼井，装了个生铁铸的压水工具，恕我实在不知道这东西应该叫什么名字。聊渴了，就去井上压几下，水流到铁皮桶里，再用瓢舀着喝。夏天，喝一口透心凉，那水还不错。他唯一招待过我一次，是从铁皮桶里拎出来个西瓜，被凉水浸过，用菜刀切了，一人吃几块，甘甜。

善人其实不是玩古钱的人，尽管他藏了不少古钱，但他的用途却很另类。坦白讲他是个阴阳生，再通俗点说就是神汉，但他不做这方面的生意，在这个镇上的一个工厂里干车工。他曾经告诉我，阴阳是家传的，从小他爹就教他，堪舆、占卜、驱邪都懂一些，确实也能治一些疑难杂症，但他没有主动用，都是机缘巧合偶尔用用。他手里的古钱都是传世的，不讲究品相，也不懂品种，我记得罗汉钱有不少，乾隆大样、咸丰大钱也有几个。有一枚洪武十一两，包浆熟旧很有韵味，那个时候因为地域关系，小城地摊上很难看到这种，我想买他的，他说“这个不能卖，祖传的，干活用的，真正的老传世钱，阳气足”。

我曾经好奇他住的小院，问这是不是也是祖上传的。他说不是，这房子是租的。在当时，本乡本土的很少有租房子的，即使上班远点，下班还是要回家的，而善人所在的村子同属一个镇，为什么要租房呢？他不再回答，过了一会儿又说“这房子邪着呢！别人住不了！”我说你别吓我，我不信这个，环视昏暗的小屋，古香古色，头发稍都有点发麻。

善人不交往朋友，就他一位本家堂哥经常去坐坐。那人在这个镇子西边靠海的一家外资工厂里干个小头头，滑不留手的感觉，跟人自来熟，海阔天空没有他不知道的，很健谈也不顾及别人感受，说出来的话从不容人质疑。他信阴阳学，偶尔让善人算算时运，什么四柱干支、天克地冲、月支建禄。善人工作时两眼泛光，这是我见过他唯一睡醒的时候。他堂兄则是一脸敬畏，连连说着对对对。完事后，一定会提到善人的老爹，称赞多么牛逼，再说就提到了善人的身世。我不便深入问，连续几次我大约也了解个大概。

善人老爹年轻时因黑五类的家庭成分娶不上媳妇，后来不知道动用什么手段，从贫困地区“娶了”善人他娘，岁数相差可不老少。有了善人之后没几年，他娘晚上走进了村口的莲花湾，就这么去了。善人从小没娘，老爹又是个不务正业的主，肩不担担手不提篮，在那个年头还不能公开干祖传的生意，所以每天就是喝酒睡觉，善人经常是饭不果腹、衣不蔽体，日子过的凄惨。到善人上初中那会儿，他老爹得病了，临走之前坚决把善人赶出家门，让他住在学校别回来。老师了解情况后，逐级上报，还就真让他住在学校解决了温饱，初中毕业后学校还给联系了镇办工厂，让他去学车工。车工在那个年头是很吃香的饭碗，笔者当年因为顾忌“百无一用是书生”还差一点干了车工。

提起这些事时，他堂哥还是猛夸善人老爹，说你爹算计就是狠，如果临死不安排这步棋，谁管你？你那会儿才几岁？自己想不开寻死也很正常。还问对不对。善人总是面无表情听着，似乎也没有什么忌讳。偶尔还补充几句，我记得他曾说过：他娘走的那个夜里，他在梦里见到莲花湾里开满了白色的莲花。他还提到，小时候住的房子也很邪，有天晚上走在院子里，仿佛面前有堵无形墙，怎么走也走不过去，就睡在了那里。

日子和人都是那么平淡，也许没有接下来发生的事儿，随着时间的推移，善人也会在我记忆里被逐渐清除。然而，那天我见到了至今匪夷所思的事。

记得那天在初秋，农历七月半之前。下班没事儿，我轻车熟路就到了善人的小院。他上白班，也是刚回来，正在啃买回来的猪蹄还有几个包子，说是饿了，问我吃不。我说中午喝酒了，这会儿还没缓过来，不想吃东西。他吃着，我就歪在炕头上抽烟。这时候，风风火火跑进来一位，我一看正是他堂哥，在院子里就喊：了不得嘞，见鬼了，善人赶快去看看！

我迎了出去，善人还在吃包子，头也没抬。他哥就急的跺脚，伸手拉他快走。我递上根烟，给他点上，问啥事这么急三火四的？他哥抽了一口，才说他厂子里一个女孩鬼上身了，十几个人按不住，这会儿正闹着呢！还跟善人说，这女孩就是你嫂子娘家三叔的闺女，你快去看看，可不能出事啊！

善人把剩下的半个包子都塞进嘴里，又去井边喝了半瓢凉水。然后进屋找出来个老军用挎包，放进去一些烧纸、香烛之类的东西，起身要走。我好奇也要跟着去看看。善人说：“天，马上就要黑了，你不怕？”我说：“要不你给我带个法器吧，这赤手空拳的心里还真没个底。”善人想了想就找出那个洪武大钱，说“你揣兜里就行，一会儿办事的时候别靠近”。然后，三个人就骑着自行车往海边方向走。

路上，我将信将疑，问善人真会有这事？善人说看看就知道了。我又问如果真有这事，我怎么防身？就这大钱管用吗？他说不信钱你就信自己吧，男子汉大丈夫一身正气，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间对得起良心，鬼神不侵，你惧个逑啊！把心和身体放在一起，别魂不守舍，这样就没问题了。

那个工厂因为需要排放，离海很近。周边就是建国初期植的防风林，林子很大，槐树、松树为主。工厂是新建的，围墙还没建起来，车间外面空地上，松松散散围了很多人。我们远远就看见围在里面的是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孩，情绪很激动，手舞足蹈地在说话，走近了听到这是一种没有听过的方言，肯定不是这方圆几百里范围内语言。

女孩说的很快，像是在倾述什么委屈，又像是控诉什么人，然后又向周围的人哀求，仔细听能够听懂个别句子，但听不很明白什么意思。善人堂哥说这女孩自小就没有出过本县，你听听这都什么口音了，不是鬼上身是什么？

善人还是蔫儿吧唧的神情，他看看周围的环境，难得一次说话高声了：“大伙儿围着点啊，别让她跑出去！”然后就向女孩走过去。这会儿女孩突然暴躁起来，一蹦足有三尺高，披头散发哀嚎起来。善人一步一步往前走，边走边念着一套我记不起的词。女孩返身就跑。吓得周边的人四处躲，根本没人拦。

善人也是疾步跟过去，我一犹豫也跟上了，他堂哥也跟在后面。女孩转眼进了树林，这时候最后一缕残阳也隐没了，树林里隐隐约约尽是些坟头，有的还插了白幡，被风吹得哗哗响。女孩扑倒在一个坟头上，不停的哀嚎。善人回头看看我们，说了句：你们在这就行了。自己迈着方步，稳稳地走过去，作了个揖，腰杆树的很直。然后，女孩不停的说话，善人时不时也在说话，我听不真切。这时候，我努力控制自己的心神，让心和身体在一起，并且很好的领悟了这句话。

过了很久，我和他堂哥差不多抽完了一盒烟。我看到善人点燃香烛又烧纸，然后围着那个坟头转圈。左转然后右转，似乎念念有词。之后，扶着女孩回来了，他堂哥喊女孩的名字，她答应了。善人不说一句话。

事情结束了，女孩由堂哥带走。我和善人回去。路上走的很慢，善人似乎有心事。我问他究竟怎么回事。他叹了一口长气，然后吞吞吐吐告诉我：上身女孩那个东西是贵州寨子里的一个女人，被人贩子卖到这里，跑一次被抓到就打一次，又有了孩子，稀里糊涂死了，埋在这里。心里委屈还惦记孩子，冤魂不散才闹了这么一出。我问他怎么了结的？他说送去轮回了，因果轮回，轮回了就好了。

那天夜里善人不高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分手的时候，我把那个洪武大钱还给他，他说：我算着啊，你我的缘分就这么多了，以后恐怕见面的机会少了，这枚钱你喜欢就送你吧，朋友一场，留个念想。

回去之后，我通过朋友了解海边工厂周边的村子，确有一位贵州买过来的女人，死了好几年了，死的不明不白。

一个月后，我为了事业离开家乡，临行前辞别宫主，又去找善人，他没在小院里。梨树枝条越过墙头，梨子熟了，我摘了一个吃起来，等了很久，他没回来，我只好不辞而别。

许多年后，我回家乡偶遇善人的堂哥，他说善人娶了媳妇，是倒插门，上门女婿那种。他还干车工，自己干，加工模具，媳妇开了个商店，过的挺好的。

像小说，又似散文，老哥文章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好文，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