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岑水场的产铜盛况及其原因
岑水场产铜最多的年头在熙宁(1068-1077)、元丰年间(1078至1085年) “岁收无虑六百万斤”10 。
《宋会要辑稿》11:凡山泽之入,金一千四十八两,银一十二万九千四百六十两,铜二千一百七十四万四千七百四十九斤,铁五百六十五万九千六百四十六斤,铅七百九十四万三千三百五十斤,锡六百一十五万九千二百九十一斤,朱砂二千七百八斤,水银二千一百一十五斤。
21744749斤是宋代有记载的铜最高年产量。是第一次祖额10711466斤的两倍有多。21744749斤我认为是熙宁十年的数字。有人以为是元丰三年的数字,因为元丰三年铸钱达到506万贯12。我认为那个记载有误,会专文说明这个问题,这里先省略不谈。
理论上说,岑水场、中子场在21744749斤里,占有很大比例,以元丰元年87.693%的占有比推测,大约1906.86万斤。
北宋钱币里,熙宁元宝、熙宁重宝、元丰通宝小平和折二钱的量都特别的大,跟熙宁、元丰年间铜产量巨大有直接的关系,更是跟这期间,岑水场铜的巨大产量也直接相关。
《资治通鉴长编》13[熙宁五年十一月] ……王安石言:“……今岑水聚浮浪至十余万,所收铜已患无本钱可买……”
熙宁五年(1072年),尚不是岑水场产铜最多的年份,这时候,已经聚集十余万人在此采矿、冶炼。其后,熙宁十年、元丰元年产量成倍增加,需要的人当更多。
熙宁、元丰年间的铜产量激增,跟王安石变法有直接关系。熙宁二年(1069年)二月,王安石开始推行新法,采取一系列改革措施,其目的是“富国强兵”。
熙宁元年(1068年)二月,设“制置三司条例司” ;熙宁二年九月,颁布青苗法;熙宁二年十一月颁布农田水利法;熙宁三年(1070年)司农寺制定《畿县保甲条例颁行》;熙宁四年(1071年)募役法即免役法;八月由司农寺制定《方田均税条约》;熙宁五年(1072年)三月颁行市易法。
(二) 岑水场的产铜量下降及原因
北宋铜产量在熙宁十年登峰造极后,很快开始衰落。从超过祖额一倍,到很快低于祖额。这时候,潭州永兴场的产量比以前还有增加,所以,韶州。尤其是岑水场的产量衰败是主要原因。
韶州岑水场和中子场第一祖额有提到,第二次祖额,只剩下岑水场,中子场不再提及,很可能是中子场产量下降太多,把中子场合并到岑水场中了。
《宋会要辑稿》14 哲宗元佑元年二月二日,新淮南等路提点坑冶铸钱事李深言:「坑冶、铸钱,旧隶一司,至元丰二年以荆广、淮浙分为两路。韶州岑水等场自去年以来坑冶不发,欲乞两路提点铸钱通为一司。」从之
元祐元年(1086),因为岑水场产铜产量下降太多,两路铸钱司也因而并为一司。
元祐(1086年—1094年四月)后,岑水场产铜产量一直在下降。
绍圣元年(1094年),蔡京因为岑水场产铜产量下降,将岑水场部分工匠调到陕西兴办冶炼15。
岑水场产铜产量下降,重要的原因,是之前一直火法炼铜,最先开采、冶炼的都是容易开采的富矿,随着矿越挖约深,采矿难度加大,也越来越危险,产量也就减少。
《谈苑》16元祐四年贬知韶州的孔平仲言“韶州岑水场,往岁铜发,掘地二十余丈即见铜。今铜益少,掘地益深,至七八十丈。役夫云,地中变怪至多,有冷烟气中人即死。役夫掘地而入,必以长竹筒端置火先试之,如火焰青,即是冷烟气也。急避之,勿前,乃免。”
采矿都是沿着矿脉,斜着往下挖。现代的露天采矿,不用考虑通风问题,而现代的坑道采挖,保持通风是最重要的一项安全措施。古人受到当是技术限制,无法有效解决深处有害气体的排出。
《曲江县志》17载:“胆矾水:城南七十里,宋初置场采铜,谓场水能浸生铁成铜。又出生、熟胆矾。其取矾极艰,役夫死者十尝五、六。岁贡生矾二十斤,数矾十斤。明成化元年,都尉史姑苏韩雍奏革。”
“役夫死者十尝五、六”显然有些夸大了,而且岁贡只不过数十斤胆矾,跟宋代元额八十万斤胆铜、十万斤矾完全没法比。生矾就是结晶硫酸铜CuSO4·5H2O,熟矾是无水硫酸铜。
元丰八年(1085年),宋哲宗即位初,高太后垂帘听政,起用司马光为宰相,新法几乎全被废掉。
《宋会要辑稿》18 (元祐元年)户部尚书李常言:「岑水等场自来出铜矿最多,近年收买全不敷。欲乞选有干局官诣逐场询访事理,招致坑户,候铜利兴发,将见废监州郡随买到铜多寡,逐旋兴发鼓铸钱宝。」从之。
元祐元年,也因为岑水场等很多铜场未完成祖额产量,尚书李常建议,选派有能力的官员巡查各铜场,招多坑户,以待铜场兴旺,建议得到朝廷认可。
元祐年间,新法废除,产量不可避免的减少了。虽然在绍圣年间普及了胆水浸铜,但已经无法恢复到熙宁、元丰那样的鼎盛时期。
元符元年重新制定的元额,全国总7057263.5斤,不到第一次元额10711466斤的三分之二。
(三) 胆水浸铜与胆土淋铜
绍圣年间(1094-1097年),饶州德兴人张潜、张甲父子将《浸铜要略》献于朝廷,各铜矿开始按《浸铜要略》采用胆水湿法提炼胆铜。
湿法炼铜既胆铜法分为胆水浸铜和胆土淋(煎)铜两种方式19。
胆水浸铜是张潜先在德兴的兴利场试行,信州铅山场绍圣二年复置,并且大规模采用胆水浸铜,效果显著,很快就推行全国。
胆土淋铜法是岑水场首创,然后推广全国。各矿场往往胆水浸铜和胆土淋铜两种方式并用。
《宋会要辑稿》20(政和五年1115年)“四月十六日,江淮荆浙福建广南路提点坑冶铸钱虔州司奏:「昨饶州岑水场措置创兴煎铜之法,本场收到煎淋铜二十七万一十斤。旧来每年亡收胆铜三十余万,因本司措置创添煎淋碴铜等,遂收及六十余万斤。其煎淋铜功利不小,永远岁岁得铜铸钱,补助上供。」诏提点官并措置官各与转一官。”
政和五年(1115年)虔州(绍兴二十三年改名赣州)司官员和岑水场措置官员因为创新采用了胆土淋(煎)铜法,产量倍增,各升官一级。
元代危素的《浸铜要略序》中说“政和五年,雨多泉溢,所浸最多。”
胆水法受到雨水的限制,胆土法则不受雨水限制,随时都可以采用。而且,可以把以前不曾利用的废矿、贫矿重新利用。
《宋会要辑稿》21 (乾道九年)十月九日,李大正状奏:「契勘韶州岑水场趁办浸铜、淋铜课额,全仰春水浸渍,今年一春阙铁使用。臣至南雄州,索到收支铁历点对,去岁一年之间收铁五十八万余斤,其南雄州只支发过二十七万余斤。照得般发铜铁纲运,系本司主管、通判南雄州林次韩,今已任满去官。见任通判曹纬自正月到任,至目下已发过铁五十八万余斤,有此不同。欲望特赐处分,以为劝戒。」诏林次韩特降一官,曹纬特转一官。
南方春天的阴雨绵绵,对出胆水有很大好处。夏天的雨虽然多,但多是暴雨,容易引起山洪,反倒不利于胆水生成。
(四) 浸铜之法的关键之处和最早尝试
《宋史》22(浸铜之法:以生铁锻成薄片,排置胆水槽中浸渍数日,铁片为胆水所薄,上生赤煤,取刮铁煤入炉,三炼成铜。大率用铁二斤四两,得铜一斤。饶州兴利场、信州铅山场各有岁额,所谓胆铜也。)
《宋会要辑稿》23浸铜之法:先取生铁打成薄片,目为锅铁,入胆水槽,排次如鱼鳞,浸渍数日。铁片为胆水所薄,上生赤煤,取出,刮洗钱煤入炉烹炼。凡三炼,方成铜。其未化铁却添新铁片,再下槽排浸。
《宋史》和《宋会要辑稿》记载的浸铜步骤大致相同。提炼胆铜需要大量的铁,“大率用铁二斤四两,得铜一斤。”
铁的原子量是56,铁密度7.86g/cm3;铜的原子量是64,铜密度8.96g/cm3。置换反应CuSO₄+Fe=Cu+FeSO₄,完全反应后,理论值是7斤铁置换出8斤铜。1斤铜需要2.25斤铁置换,耗铁远远高于理论值,主要有四个方面原因。
其一,采用的是生铁置换铜,生铁里含碳、钙等杂质很多;
其二,工艺上不完善,采用从铁片上刮取铜,会有很多铁末混入铜粉里。
其三,为了去除胆铜里的铁杂质,要经过三次熔炼,以去除铁杂质。三次熔炼的过程中,会损失一些铜;
其四,胆水里可能含酸性物质较多,酸离子会跟铁发生化学反应,损耗铁。
现代,仍有一部分小矿山采用胆铜法冶炼铜,铁采用铁屑,置换率在1.5-2.5之间。所以,宋代的2.25的置换率在现代也是在容许率里。
铁是低值金属,用湿法炼铜,节省成本和人力。古人不懂置换原理,初期,以为提炼出的仍是铁,或称为伪铜。
我国早在汉代时期就已经认识到胆矾水与铁之间的化学反应,淮南王刘安撰写的《淮南万毕术》中就有“白青得铁,即化为铜”的记载。魏晋时期,《神农本草经》卷一《石胆》记载“石胆……能化铁为铜,合成金银,练饵食之不老”;东晋葛洪所著《抱朴子》卷一六《黄白》载:“诈者谓以曾青涂铁,铁赤色如铜。”
当时人们对胆铜的认识和实践,还局限在道家炼丹术和医家药方的范围内。汉魏晋以来的记载确凿无疑地说明,当时人们已发现了铁与胆矾放一起,能置换出铜这一现象。为后人探索胆铜法生产提供了依据。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述的“信州铅山县有苦泉, 流以为涧。抱其水熬之,则成胆矾, 烹胆矾则成铜。熬胆矾铁釜, 久之亦化为铜。”经考证, 这段是沈括的读书笔记, 摘录自《丹房镜源》。《丹房镜源》成书在唐乾元至宝应年间( 7 5 8一7 62 年) , 所以这应为唐代的水法炼铜的史料。到了唐末, 用铁自铜盐溶液中取代而生产的铜名叫“铁铜” , 并被列为十种铜之一种, 五代轩辕述在《宝藏论》中指出“铁铜: 以苦胆水浸至生赤煤, 熬炼成, 而黑坚。”
在《太平御览》卷八九七, 药部五中, 于“ 淮南万毕术日: 白青得铁即化为铜” 条下有小字注释“ 取矾石、白青分等练治台铁, 即成铜矣。”这应是《太平御览》编者所引或所注, 即不迟于宋太平兴国二至八年间( 9 7 7一9 83 年)。
上述材料说明唐代以来已有小规模胆水法炼铜生产了, 这可能是用铁锅熬炼胆矾的工人发展起来的。
宋代采用尝试用铁提炼铜并用来铸钱的最早的记载是景祐年(1034-1038年)初。
《宋史》24 “景祐初,诏三司以江东、福建、广南盛输缗钱合三十余万易为金帛,钱流民间。许申为三司度支判官,建议以药化铁与铜杂铸,轻重如铜钱法,铜居三分,铁六分,皆有奇赢,亦得钱千,费省而利厚。诏申用其法铸于京师。大率铸钱杂铅、锡,则其液流速而易成,申杂以铁,流涩而多不就,工人苦之。初命申铸万缗,逾月裁得万钱。申性诡谲,少成事,自度言无效,乃求为江东转运使,欲用其法于江州。朝廷从之,因诏申即江州铸百万缗,毋漏其法。中外知其非是,而宰相主之,卒无成功。”
许申建议以药化铁与铜杂铸,药显然是硫酸铜,药化铁,就是要将铁置换出硫酸铜里的铜。只可惜,许申方法不对,“药化铁”含的铁杂质太多,直接拿来铸钱的话,很难成功。
“初命申铸万缗,逾月裁得万钱”,铸成的钱虽然很少,说明已经采用了胆铜,只是此时提炼胆铜的方法落后,其胆铜含铁杂质太多,不好用,不容易铸钱。
早期人们并没有认识到胆铜就是铜,以为本质还是铁,对于胆铜里夹杂的铁的危害没有充分认识到,也就没有想到好的方法解决不容易铸钱的难题。
“铜居三分,铁六分”,也就是黄铜三分,胆铜 六分,铅锡一份。铜杂以铅锡后,流动性好“大率铸钱杂铅、锡,则其液流速而易成”,用含铁杂质多的胆铜代替铅锡,流动性当然很差,而且,铜的熔点1200多度,含铅锡多的青铜熔点只有800多度,显然是含铅锡多的青铜容易铸钱。南宋,用的胆铜含铁杂质也多,不过,是把胆铜当铜,增加大量铅锡,虽然含铁杂质多,仍能铸钱。
苏辙《龙川略志》25载“有商人自言于户部,有秘法能以胆矾点铁为铜者。予召而诘之曰:‘法所禁而汝能之,诚秘法也。今若试之于官,则所为必广,汝一人而不能自了,必使他人助汝,则人人知之,非复秘也,昔之所禁,今将遍行天下。且吾掌朝廷大计,而首以行滥乱法,吾不为也。’其人黾俛而出,即诣都省言之,诸公惑之,令试¥¥¥¥,厥后竟不成。”
苏辙,唐宋八大家三苏之一,苏轼的弟弟。《续资治通鉴长编》记苏辙任户部侍郎的时间是在公元1087年(元祐二年)十一月至公元1089年(元祐四年)六月。
从元祐九年(1094年),苏轼写《月华寺》里的诗句来看,岑水场此时已经采用了胆水炼铜。饶州鄱阳有永平监铸钱,张潜的《浸铜要略》当是先在饶州兴利场提炼出了胆铜后,然后在永平监采用其提炼的胆铜铸钱成功后,才会大规模在信州铅山场采用,其后才会将《浸铜要略》的提炼胆铜方法在全国通推广,这在时间上需要有个逐步的过程。
所以,我认为,苏辙在《龙川略志》里提及的商人,很可能就是张潜。从苏辙记载看,他是极力反对采用胆铜的。“令试¥¥¥¥,厥后竟不成”,这句有些莫名其妙,宋代马刀一般会是钢刀,马刀斩铜块肯定是可以的,铜硬度没钢铁大。户部是管铸钱的,当是试验能否铸钱成功才是。或许是文人的文章不能净信吧。苏辙跟其兄苏轼都是保守派,跟王安石的改革派针锋相对。“即诣都省言之,诸公惑之”,说明都省的诸公(长官)相信了秘法。事实证明其后试验成功了,而且全国大范围采用成功。
元代危素《浸铜要略序》“今书作于绍圣间,而其说始备,盖元祐元年。”
张潜《浸铜要略》所记载的方法完备的时间是元祐元年,也正是苏辙任户部侍郎之前一年。工匠更注重的是实践,新的冶炼方式,只要实践一次就可以学会,让工匠将方法写成书却有些为难,我认为张潜的胆水浸铜法先在各矿场普及,张潜《浸铜要略》成书在较晚的绍圣年间。《浸铜要略》并不是单纯工匠使用的操作手册,主要目的是向朝廷表功的进献资料。
“取刮铁煤入炉,三炼成铜”,这个才是胆铜能成功的关键,三次提炼,去除了胆铜里的铁杂质,铁的熔点1538℃,铜的熔点1084℃,铁很难融入铜,基本都是以杂质而不是化合物形态存在于铜中,经过三次熔炼,剩下的是纯度高的铜。
虽然北宋铸钱采用了大量胆铜,但北宋铜钱质量远远超过南宋铜钱质量,很重要的原因是北宋胆铜都严格“三炼成铜”来提炼胆铜,而南宋则并未严格执行。南宋胆铜里,含的铁杂质非常多。再是,南宋铸钱的铅比例很高,杂以较多的铅后,钱币质量就很差,很容易腐蚀。